在那间略显陈旧的房间角落,静静伫立着一台罩着布的电话机。那布仿佛是它的一层神秘面纱,隐隐遮住了它的全貌。从布的褶皱间,可以窥见电话机那古朴的轮廓,线条简洁而不失庄重。它仿佛在时光的沉淀中,静静地守候着,等待着那或许永远不会响起的铃声。那布下的电话机,像是一个被遗忘的故事,承载着过去的记忆和岁月的痕迹,每一条线条都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故事,让人忍不住想要揭开那层布,去探寻它背后的秘密。
一
很难想象,那个时候,接电话主要是靠腿。
我不知道在别的城市大家是怎么叫的,在上海,我们叫“传呼电话”。
在弄堂口的“门房间”,一块支出小窗外的木板,上面放着四五台电话机——这就是当初上海老百姓们都熟悉的“公用电话亭”了。
这个电话亭除了向往来的行人提供拨打公用电话的服务外,还有一个主要功能:给弄堂里的居民提供“传呼电话”的服务。
所谓“传呼电话”,就是比如A要打电话找B,A就打到B家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说要找几号几零几的B,门房间的爷叔或阿姨就会请他别挂,然后去到他要找的那户人家楼下,喊上那个B,回公用电话亭接电话。
有时候,也会留言请求转达,但大多时候还是要人家来接电话。价格我记不太清了,接听和拨打不算,跑过来喊一次,可能要几分钱的劳务费吧。
所以,那一幕场景现在还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楼下忽然响起那种便携式电喇叭的几声啸叫——整幢楼的居民就开始竖起耳朵:知道有电话了。
“X号X零X,XXX,电话~~~”爷叔用他特有的嗓音在楼下喊。
然后我爸或我妈就打开窗,探出头去:“噢~晓得了,谢谢噢~来了~~~”
然后开始穿外套,换鞋,有时候天黑了,还要带个手电,出门去接电话。
那时候的家,离弄堂口有一点距离的,步行大概需要五分钟,不是很方便。但在那时候,大家都知道打电话肯定是有事儿的,没人会用传呼电话聊家常,所以有电话肯定是要去接的。
这种接传呼电话,放到平时问题也不大,但遇到刮风下雨天,或者酷暑严寒天,其实还是很不方便的。
但大家之所以能接受,是因为那时候普通老百姓的家里都没电话。
二
我家装电话,是在1990年。
为此我曾特地向我妈求证,我妈告诉我:“反正我记得一开放,我们家就去申请安装了。”
我妈说的“开放”,是1990年3月18日,国家正式放开了私人电话的安装申请。据说放开的头几天,上海邮政大楼前申请安装的市民排起了长队。
那时候,家里装的电话叫“程控电话”——反正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听上去挺高级的就对了。
安装费是多少钱呢?4500元。
在1990年,4500元对任何一个工薪家庭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但在老百姓的沟通和联络刚需面前,这点钱似乎又不算什么?
那年头,家里有部电话,还是件颇有面子的事儿——社交寒暄之后,递给对方一张写着一串阿拉伯数字的纸条:“这是我家电话号码,有事电话联系哈~”
乖乖隆地洞,韭菜炒大葱——你家有私人电话啊?面子拉满!
而那部电话机,在家里的地位是可以和电视机比肩的:会被罩上一块布罩子。
到现在,我依旧清晰地记得我家第一部电话的样子:奶白色的机身,上面有几排透明的数字按键。我在听筒上贴上了一张动漫粘纸——懂的都懂,那个年代,动漫粘纸是很珍贵的,只会贴在最珍贵最爱惜的东西上。
那排键中,最神奇的是一个琥珀色的“免提”按钮。我们家是在几个月后才发现这个按键的神奇妙用的:
按下去后,居然可以不拿起听筒,像步话机一样和别人通话!
我的同龄人印象中家里的电话,一般是这个样子的
我清晰地记得,我家刚装电话的时候,上海的电话号码只有七位,然后到了1995年,电话号码升到了八位。
我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上海是当时继巴黎、东京、香港之后,全球第四个实现电话统一八位拨号的城市。
为什么升八位?当时我猜,肯定是装电话的人越来越多了,七位不够用了。
确实,到了90年代中期,家家户户都有电话,已经不稀奇了。
至于什么“免提式”“子母机”,也开始慢慢普及了。
“子母机”能通过安装分机,实现一根电话线让每个房间都有台电话的诉求。但比较尴尬的是,只要你拿起电话,就能听见分机的通话内容,于是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妈,我的电话,你挂掉,别偷听!”
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人会说“程控电话”这四个字了,但“电话”主要还是指固定电话。
当时,还没有什么“移动”的概念。
三
也差不多就是从1995年之后开始,“拷机”开始流行起来了。
“拷机”其实就是“Call机”的汉字写法,反正上海人是这么叫的。
这家伙的另一个名字叫“BB机”,但其实正规的学名应该是“BP机”。
仿佛一夜之间,我身边的上海爷叔们腰间都多了一样东西。
有时候正说话间,感觉他们好像是腰间一麻,然后就像武侠书里被人点了穴道一般,立刻低头,侧身,“检查伤口”——那个BP机一般是有一根链子拴着的,拿下来,看下屏幕,然后开始找身边的固定电话或公用电话亭,拿起听筒:“喂?刚才谁CALL我?”
很快,BP机界也出现了鄙视链:最底端的是那种只有简单功能,体积也很小的BP机,中端的是一些名牌(比如摩托罗拉),功能比较丰富的。而最高端的,毫无疑问就是屏幕特别大,能显示汉字的所谓“汉显”——当时一台价格要4000元以上。
当然,这些BP机都还属于同一类型:接到传呼后,还需要去找固定电话回拨回去。
真正的“王者荣耀”,属于腰间同时别了两样东西的人:BP机和大哥大。
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
那是1998年,我参加复旦文科基地班的面试,在候场的房间里,一位送考生来的爸爸腰间的BP机响了。
我当时就想,这里好像没有电话给您回吧?
但,只见他从容不迫,从腋下的夹包里慢悠悠掏出了一台手机,走到窗边,拉出天线,放到耳边,一手叉腰,身体微微后仰,平静地发出指示:
“喂~~~(第四声)什么事?待会再说吧,我在送我儿子考试……”
那一刻,整个房间安静了。
我觉得我们这批来考试的孩子虽然是平视地看着那位爸爸,但心里的姿态是仰望的:
“我去,好拉风啊!大丈夫当如是!”
后来这位爸爸的孩子也通过了面试,就住我寝室的对面下铺。
直到现在,我们寝室同学聚会,我每次还是会对他说:“当年你爸那个风度,那个身段,那个手势,永远留在我的心田……”
我大概是大三的时候买了我人生的第一台BP机(也是最后一个),摩托罗拉的,数字显示,非常便宜,可能也就200元左右——那个时候BP机的价格已经被打下来了。
没错,我前不久找到了我当年的这款BP机
然后我就碰到了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我有BP机,但除了女朋友和一些家长(当时我在做家教),基本没什么人会CALL我。
那我怎么解释我买这台BP机的底层逻辑呢?
于是我做了一件蛮傻的事:当时我是学校一个话剧社团的成员,一位学姐本来想让我担任社团的一个管理岗位,我觉得会很忙,就婉拒了。但回寝室后转念一想,又去和学姐说,我愿意接受那个职位。
出尔反尔的目的,无非就一个:我希望多一些工作上的联系,让我新买的BP机能被充分利用起来!
关于BP机,还有一件事。
当时我家的隔壁一户人家,他们家女儿和我同龄。但中考没有考好,进了一个中专,然后毕业就去了国脉寻呼台,从事了当时的一个新职业:寻呼小姐。
那个时候,据说国脉寻呼台的“寻呼小姐”超过3000人,待遇非常好,一个月月薪2000元+打底,业务繁忙时可以3000多元——那可是上世纪90年代。
有一次她的妈妈在洗菜的时候和我妈说话,我听到了:
“哎哟,你看看你,多辛苦,儿子养大了还要送去读大学,还要再贴四年钱。看看我们家的女儿,现在已经给家里挣钱了,逢年过节,鸡鸭鱼肉大礼包,不要太好噢!”
我妈笑笑,说:“蛮好蛮好,是蛮好的。”
这里其实并没有揶揄的意思,他们家和我们家关系蛮好的,那个女生也很好。
但每次想到这件事,总会感叹时代的变迁和对个人命运的影响:你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时代变了。
后来我们搬家了,和这家邻居也慢慢失去了联系。
国脉寻呼台也不存在了,“寻呼小姐”这个职业成了一个时代记忆。
时代发展得太快了。
四
这里必须要插播一个同样是时代性的产物:201电话卡。
我感觉这个东西,就是在我读大学之后不久开始普及的:每个寝室墙上忽然多了部电话。
在此之前,每栋宿舍楼都会有个传达室,电话都由传达室的大爷或阿姨通过接到每间寝室的喇叭喊:
“掌卫,掌卫(我的名字,但大爷是山东人),来接电话!”
自从寝室里有了电话,走廊里就不再响起“啪塔啪塔”的急促跑步声了——大家一般穿着拖鞋去传达室接电话。
所谓“201电话卡”,其实就是一种预付费的充值卡,比如你在卡里充100元钱(或买100元的等值卡),每次拨打电话前输入一长串数字,然后就可以拨打电话了——话费从你预付款里扣。
但那串数字非常长,而且你每次拨打前都要输入,所以很多同学不想每次拿着卡输入,只能强行把这串数字背下来——我一度怀疑这其实是国家教育部的一个阴谋:故意弄一长串数字,以此来考核和训练大学生的记忆能力。
但寝室里有了自己的电话,毕竟和去门房间接打电话不一样了。
每晚要熄灯的时候,但凡你看到有人站在门外,把电话线拉出来,把门虚掩,靠着墙,轻声细语,那不用说——肯定是在接/打男朋友或女朋友的电话。
有时候,一条走廊,每个寝室门外都会这样站一个,房间里可能还有一个催他/她快点结束,自己也要打电话的人。
我们寝室有个哥们,高中暗恋一个女生,但一直不敢表白。进大学后,晚上每次卧谈都要聊起她:怎么美,怎么爱她,怎么不敢表白。
终于有一天我听烦了,在征得他的同意之后,在全寝室同学的庄严围观之下,拿起了电话,拨通了那个女生寝室的201电话(她在上海另一所大学):
“xx吗?你好,我叫xx,是xxx的同寝室同学。他真的喜欢你很久了,每天晚上都要说起你,我们都受不了了,今天给你打电话的目的是,想请你给他一个痛快……”
在我的印象里,到了大四的时候,寝室里的201电话,使用频率开始慢慢降下来了。
因为那时候,大学生也买得起手机了。
五
我的第一台手机,就是大四的时候买的,诺基亚3310。
在“大哥大”卖二三万一台的时候,“手机”是我们普通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但到了90年代末,居然就到了大学生也能买得起的地步。
我那台诺基亚3310,大概是1500元买的。
啥也别说了,一代人的追忆机型
这台手机练就了我两种本领:
第一,九宫格的打字速度贼快;第二,“贪食蛇”玩得贼好。
但它陪伴我的时间不长,大半个学期吧,就在一次挤公交的过程中被偷了。
那次我都快到站了,正往车门处腾挪,一位40多岁的阿姨忽然说我“非礼”她,说我故意往她身上蹭。旁边还有个爷叔帮腔,说“现在的大学生怎么这样啊?”
当时我真是“此中有怒意,欲辩已忘言”,满脸青筋下车,一摸,手机被他们掏了。
然后换了个升级款:诺基亚3350。没过多久,掉在宿舍的厕所里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蹲坑的下面是有一个平底槽的——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关于手机史和相关回忆,可以再另开一篇了,今天就不展开了。
六
大概在十一年前,我家又搬了一次家。
每次搬家,都会扔掉不少东西,这一次,扔掉了电话。
不是电话机这件东西,而是固定电话本身——我决定家里不再装固定电话了,毫无必要。
因为手机已经可以解决99%的需求了。
而这一年,离我家排队申请装上程控电话,也就过去了24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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