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考工厂”中,作为一名老师,我看到的是学生们被成绩牢牢束缚的模样。他们如同被囚禁在一座巨大的成绩金字塔中,日夜攀爬,只为了能到达那看似遥不可及的塔顶。我看着他们早起晚睡,牺牲了休息和娱乐的时间,只为多做一道题、多背一个知识点。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渴望,却也时常被成绩的起伏所左右,焦虑与压力在他们脸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我深知他们的辛苦,却也无奈于这残酷的现实,仿佛我们都被困在了这成绩的牢笼里,拼命挣扎却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本文作者林姜,是中部省份一所市重点高中的老师,同时也是一名高二学生的家长。
这所高中的教学模式,与衡水中学、毛坦厂中学等“高考工厂”并无二致。校园里“成绩为王”——尖子班享受着最好的学校资源,以及校领导、老师的重视和鼓励。老师的职业晋升,同样与高考成绩高度捆绑。
林姜作为班主任,每天待在学校的时间长达17个小时。学生们的休息时间更少,晚上10点40分,宿舍楼熄灯后,学生们在床铺上借着照明灯刷题,校外的“状元自习室”里,凌晨一点仍然灯火通明。
林姜在这所高中任教将近20年,这里也是她的母校。对比自己的高中生活,林姜真切感受到了内卷和竞争的加剧,在她读书的年代,“没有陪读妈妈,没有五花八门的网课,也没有辅导班”。本科毕业后,她顺利通过教师招聘考试,回到母校任职。如今,学校的招聘门槛是“硕士及以上学历”。
不过,林姜还是认为,文凭的红利并未消失,只是减弱了,对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高考依然是最公平的上升渠道。
只是,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只能被高考、成功等标准定义吗?
成绩为王
“瞧见没有?这届高一领航班班主任又是他们几个。”
“咱们啥时候有机会啊。”
公布班主任名单的全校大会上,我听见身后两个年轻老师悄声议论,语气里有向往、有艳羡,也有些许的嫉妒。
作为老教师,我清楚这份名单的分量。我校规模不小,光老师就有好几百人,开会时大礼堂坐得满满当当。但并不是所有教师都能上讲台,更别说成为金字塔塔尖的领航班老师。
我校实行分层教学。按照中考成绩高低,学校将新入校的高一新生,分别编入三个领航班、五个竞赛班、二十多个普通班,以及一两个艺体班。
掐尖的领航班,是我校最耀眼的名片。领航班学生的高考目标是985名校,上届高考,领航班出了8个清北,即便是领航班最后一名,成绩也接近600分。
作为老师,谁都想教领航班的学生。领航班学生自觉、努力,互相暗暗较着劲儿,你多背两篇英语范文,他就多刷一套数学试卷。几乎每年都有高二的领航班学生提前参加高考。去年,我校两名高二领航班的理科生,高考后被中科大少创班录取。
其中一名学生,是我儿子初中班主任何老师的儿子小何。何老师曾在课堂上,推荐学生用百词斩背单词,据说小何每天刷几分钟百词斩,就能轻松记下十来个新单词。初中毕业前,小何背完了高中英文课本里的单词,在高中,他又背完了大学四级词汇。英文考试无论难易,小何的成绩都未低于135分。
我也让儿子模仿小何的记单词方法,可儿子前头背后头忘,正在学的单词都背不好,更谈不上提前背诵了。作为教学多年的老师,从个人经验来说,我觉得学习这个事情,真的和天赋有关系。
另一个考上中科大的高二学生,数理化特别好,还写得一手好字。他的笔记本上,各种知识点整理得井井有条,解题思路清晰明了。他随手画的思维导图,逻辑清晰、内容详尽,经常被老师当作范例打印出来给大家参考。以至于他考上科大后,好多家长联系他父母,想购买他的笔记和作业。
成绩为王,学校对领航班是偏爱的。领航班两理一文,三个年级统共才九个班,但他们却享有独立的一栋楼,享受着学校最好的教学设施——多媒体教学一体机、交互式电子白板、进口护眼灯、可调节桌椅。此外,每层楼还专门配备了实验室和茶水间。
每年暑假,高一领航班新生,在正式入校前就有一场研学旅行。寒暑假,其他孩子都放假了,领航班学生还留在学校,学校会提供免费的培优课。省里、市里最新出炉的名校试卷和复习资料,学校都只提供给领航班学生。
校园里的大会小会上,校领导们对领航班的学生关怀备至。每次大考前,学校都要给优胜班级、优秀学生颁奖,这些奖项基本被领航班包揽。校长颁奖时不吝溢美之词,“领航班是我校的骄傲,也是其他班级奋力追赶的标杆!”接着,他洪亮地喊出每个获奖学生的名字,走下主席台,将奖状一一送到学生手里,满脸笑容拍拍孩子肩头或者握握手。
在领航班学生的时间安排上,学校更是极尽心思,恨不得一分钟当十分钟来用。领航班取消了音乐、美术、体育这些非高考学科,只剩下六门高考科目;领航班的早读时间,比其他班早二十分钟,晚自习延长到十一点,比其他班晚40分钟;周末假期,其他学生离开校园,领航班的教室依然坐满了人,不是培优课,就是考试,或者集体自习。
争分夺秒之下,领航班的学习进度远远超过普通班。一般在高二下学期初,领航班学生已经学完了全部高中课程,其他班学生得到高二下学期末,中间差了将近半年。
在我校,高一分班名单一旦公布,之后高中三年不再改变。这与我儿子所在的A校制度不一样,A校也是分层教学,他们会根据学生每次月考成绩进行调整,成绩突出的升班,吊车尾则降班。
也就是说,A校金字塔各层是流动的,而我校的金字塔是固化的,中考成绩是唯一的度量衡。
看起来似乎是A校更人性化,给中考没发挥好的学生更多的机会。但这种动态走班制,竞争氛围堪比古罗马斗兽场,学生每次考试战战兢兢,为了保班升班不惜作弊。A校老师们也多有怨言,普通班里好不容易培养一两个尖子,马上被重点班掐走了,那大家还有什么动力继续教学?
对比之下,我们学校的开学一刀切,有自己的优点。至少,班级更加稳定,学生不必整日惶恐被筛下去,老师也不必担心被掐尖儿。
但拔尖学生的激烈竞争和残酷淘汰,同样存在。领航班教学进度快、授课内容深,对应的考试和排名也更加频繁。有些中考超常发挥的孩子,被分入领航班后,成绩长期吊车尾,心理压力巨大,自信心也被逐渐消磨。
同事张老师的儿子小张,就经历过这样的煎熬。小张的中考成绩,只达到竞赛班的标准。学校看在张老师的面子上,破例给孩子升到领航班。小张欢天喜地上了高中,很快就发现自己难以适应。领航班老师讲课速度太快,训练题又特别难,别人听懂了他又听不懂,还有同学笑话他走后门。小张喜欢画画、打篮球,但领航班取消了所有的非高考课程,每天只有上课、刷题、考试。他跟父母抱怨:“我真的快累死了!”
张老师自己是领航班班主任,完全能体会儿子的感受。看着小张每天郁郁寡欢,张老师主动向学校提出申请,让儿子又转回了竞赛班。后来小张成为竞赛班的尖子生,在老师的呵护与资源倾斜下,成绩反而升到领航班的中游水平。
按照学校对外的宣传,领航班配备的是最优秀的教师团队。对于这一点,很多普通班老师包括我,都是有点不服气的。学生成绩,其实不能代表老师的教学水平差距。毕竟,领航班和普通班的生源差距就摆在那里。领航班学生资质好,学习一点就通,他们好胜、自律,课堂纪律完全不用老师操心。普通班的学生,天赋资质、自律性、学习基础参差不齐,很多知识点讲解多遍,部分学生依然一头雾水。
但学校与社会评判的标准,就是成绩。学校不敢贸然选用普通班老师任教领航班,真的用了家长也不放心,没有人敢冒险试错。
学生的考分,直接关系到老师的职业晋升。作为普通班班主任,即便我有丰富的教学经验,职称却比领航班同等教龄的张老师要低。更残酷的是,根据我校的规则,老师如果没有高三的教学资历,连参与职称评级的机会都没有。
也因此,老师同样身处金字塔各层。领航班班主任走路带风,在学校是明星般的存在,荣誉墙上整齐排列的烫金名字,像一排永不褪色的勋章。普通班老师想杀出重围,执教领航班,是非常困难的。我们的金字塔,同样是固化的。
每年的高一学生分班,也是教师分层上岗的时刻。学校的方式是校领导选择班主任,班主任再选择自己认可的授课教师。差距拉开了,学校同事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班主任选聘教师的环节,更是刀光剑影、暗流涌动。教学能力强的教师是香饽饽,电话被打爆,班主任们疯狂争抢;能力一般但善于人际交往的教师,同样不愁去处;一些刚毕业的,或者不善交际的老师,则是无人问津,长年坐冷板凳。
学校的分层标记,不仅明晃晃地镌刻在学生的额头,还隐秘地烙在教师的身上。
对于这些,老教师们并不是很在意,反正快退休了,该评的职称也都评上了。受打击的,是那些心怀梦想却郁郁不得志的中青年教师。
我曾目睹一位青年教师连续两年竞聘失利后,独自在操场的角落黯然神伤,看见我,她挤出一个苦笑:“可能我该换个工作了。”我坐在旁边,想安慰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监控下的16小时
晚自习的铃声划破暮色,教学楼灯火通明。
学校原本是3节晩自习,每节1小时,从晚上七点到十点二十。但这学期实行了双休,周六不允许上课了,为了补上周六缺失的课,学校便把晚自习改成4节,每节课45分钟,晚自习提前到晚上六点半。
各科老师都想见缝插针,插进这四节晚自习上课,以追赶教学进程。按照学校规定,高二期末学生要学完整个高中课程,为高三一整年的复习争取时间。
十点二十的铃声响起,其他班级的学生开始收拾书包,离开教室。教学楼的灯光次第熄灭,只有领航班还在挑灯夜战。作为学校的种子选手,他们的晚自习到夜里十一点。
所有班级的最后一节晩自习都由班主任负责。十点半左右,我随学生一起走出教学楼,先去女生宿舍查寝。我们班住校的女生不多,只住两间宿舍。公寓楼十点四十分熄灯,但学生都自备了照明灯,在床铺上继续温书刷题。我见惯不惊,叮嘱她们早点休息。我不希望学生熬夜,这会影响第二天的听课状态,可是在繁重的学习任务下,熬到凌晨已成学生日常。
不少走读生,晚自习结束后,还要去校外的自习室继续学习。市里有名的“状元自习室”,距离我校不远。老板很会做生意,尖子生(例如我校的领航班学生)可以打八折,学霸的到来,无形中给自习室做了宣传。老板经常在抖音上分享视频,视频里有的学生边啃面包边刷真题,面包屑掉落在试卷上浑然不觉,有的学生对着平板电脑听网课,眼睛紧盯着屏幕,生怕错过知识点。
这些视频的评论区里,多是家长的留言——“求推荐提分快的补习班!”“孩子每天只睡四个小时,身体撑不住啊”……
我回到家已接近夜里十一点,老公刚把儿子接回来。儿子伏在课本和习题册中间,正皱着眉头解一道数学题。桌边搁着一碗银耳莲子羹,这是老公给孩子做的宵夜。
“怎么不吃啊?都快凉了。”我走近儿子身边。儿子太瘦了,1米8的身高,体重还不到120斤,眼镜常滑到鼻尖上,露出眼下的青黑。儿子手不停笔:“我做完这题就来吃。”
清晨5时35分,在刺耳的闹铃声响起前,我睁开了眼,轻手轻脚洗漱,煮点简单的早餐。掐着表到六点整,我赶紧推开儿子的房门。儿子昨晚凌晨才睡,此刻他半边脸埋在枕头里,睡得正香甜,听到我的催促,他迷迷糊糊地央求着“再让我睡一分钟,就一分钟。”我狠狠心,将他硬拽起来。
天麻麻亮,扑面而来的晨风凉嗖嗖的。我先把儿子送到A校,又着急忙慌地赶往我校,好在两校相距不远。
我校的早操6点25分开始,6点半我赶到操场时,学生们一个个睡眼惺忪,挪胳膊动腿的动作显得十分麻木,有人干脆站着不动,脑袋低垂着仍在打盹。
“都给我精神点!”我放声吆喝一声,这是作为班主任的责任。喊完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6点40分,早读铃响起。早读课只有语文英语,授课老师上堂,但班主任也要巡视,多数授课老师带两个班,不能一直在一个班待着。
今天是英语早读,英语老师前脚跨出门,读书声音就低了下来,我顾不上和英语老师打招呼,三步并两步走到讲台上:“自习课你们吵个不停,早读课有气无力的不出声,不想好了是不是?”听见我的训斥,学生就像被抽了一鞭子的小牛犊,哞哞叫起来,书页翻得哗哗响。
我目光如炬地扫视全班,没一会儿就捉到一个。我迅速走上前,抽走了他手里的《肖申克的救赎》。
“老师,电影我没时间看,看会原著都不行吗?对写作文也有帮助啊。”他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敲了桌子:“英语早读课你看小说,你还有理了?先把单词背了再说!”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必须按规矩来。当下,成绩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7点10分早读结束,接着是早餐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学生们匆匆忙忙赶来对付一口。有些用功的孩子,排队时手里还攥着小册子背知识点,嬉笑打闹、大声聊着校园八卦的孩子也有不少,大家各忙各的,我们都习以为常。
7点50分,上午的第一节课开始。上午的课表一般都被语数英三科占满。学校考虑得很精细,上午是学生精力最好的时候,黄金时间,必须紧着分数高的学科。我教历史,高考分数占比小,属于小学科,即便课程安排在上午,也只能排在最后一节。
上午我一般没课,但我要在办公室备课、批改作业、撰写整理各种计划总结报表。作为班主任,我还要一个重要职责,就是依靠摄像头,随时关注班里的情况。
摄像头在校园里随处可见,从清晨6点25分进校到晩上10点40分熄灯,全天16小时实时监控校园里的一切。
教学楼里,每间教室都安装有四个摄像头,这样能做到360度无死角。即便老师不在教室,也可以通过手机查看学生状态。整个监控后台,学校派专人管理,每个班的课堂情况,会被随机投放在教学楼的大屏幕上。一旦后台捕捉到学生打瞌睡、做小动作等课堂违纪行为,会同步截图发送给班主任。对于违纪次数多的班级,学校会在工作大群里通报批评。
我的办公室离教室较近,除了监控,我还可以时不时闪到教室窗边,现场察看下。眼瞅着一个男生的脑袋歪歪倒倒,慢慢向下滑,我赶紧捏紧一个粉笔头,猛得一弹,不偏不倚地弹到他脑门上,他猛地忙坐直身体,打起精神听课。
上完四节课就到了中午。中午的校园静悄悄,为了节省时间,很多学生在教室里伏案而睡,不用担心硬梆梆的课桌影响睡眠,高中生累啊,头一趴在桌面上就能睡着。即便下午2点的预备铃响彻校园,还是有很多学生舍不得睁开眼。
“快起来,上课了!”我走进黑乎乎的教室,刷地一下拉开窗帘,又摁亮了屋顶的日光灯。我们这排普通班教室在西北角,采光不好,即便是白天也要开灯。有一盏灯可能老旧了,灯管嗡嗡作响。刺眼又刺耳的光源和声源,毫不留情撑开学生沉重的眼皮。
疲惫,是必然的。所有人课桌上都堆满了学习资料,桌肚里、椅子底下也全是书,桌子侧边还挂着厚厚的书包,矮小的课桌看起来不堪重负,夹在桌缝里的学生一脸倦容。一天16个小时泡在书桌前,语、数、英、政、史、地,各科知识点密密匝匝压下来,班里50名学生中,只有七个人没带眼镜,他们的脑袋上都能找得白发,有人零星几根,有人白了一小半。
这节课我讲的是工业革命的内容,课件里插入了电影《摩登时代》的小片段。工人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拼命拧螺丝,被高速运转的机器卷进了齿轮里,他仍然在拧螺丝,拧得魔怔了,看到别人衣服上的纽扣也要冲上前拧紧。卓别林滑稽生动的表演,逗得学生们哈哈大笑。学生笑我也笑,但笑容里夹杂着些许苦涩。在高考这座工厂里,我们又何尝不是一枚螺丝钉呢?
红榜风云
临近高考,校园里四处张贴着知名大学的海报。海报上,散发着光芒的巍峨校门似乎触手可及。高三教学楼的电子大屏幕上,依然不间断地滚动着高考倒计时,鲜红的数字和金黄的励志标语交替闪烁。三个月前的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上,响彻校园的宣誓声仿佛还在耳边,那一天,学生代表的演讲慷慨激昂,台下学生们紧握着拳头齐声呐喊,整所学校沉浸在一种近乎悲壮的战斗状态中。
高压紧张的校园生活令人压抑。有的学生长期失眠,半夜梦到考试被惊醒后,就再也无法入睡;有的学生变得沉默寡言,不愿意与人交流,总是独来独往;还有的学生情绪异常敏感,遇到一点小事就会崩溃大哭……类似的情况,在每次大考成绩公布前,尤为明显。
考试,是高中生活的标配。学校每周有周测、每月有月考、期中期末更有大型联考,比如江南十校联考、皖江名校联考等等,很多重点高中都会参加,题目相当有难度。
高密度的考试,是对学生体力和脑力的双重考验。月考试题,对普通班来说难度不小。考场上,学生时不时停下笔苦苦思索,有人烦躁地揪自己的头发,有人脸色苍白、对着试卷发呆,也有人抓耳挠腮东张西望。
我们的监考是很严格,一旦发现作弊,该科成绩零分处理,并全校通报批评。但还是会有个别学生偷摸作弊,因为考试成绩,是要排名上榜的。一个过得去的名次,既是对家长、老师的交代,也能让自己的压力消减一点。
教学楼公告栏前玻璃罩里,常年张贴着每月更新的月考成绩、年级排名。从人性化角度考虑,学校只公布理科前500名和文科前300名的名单,排名榜以红纸做底,也被称为红榜。年级前10名被单独放在一张榜单上,学校还专门给每人配上个人彩照,这些学生的成绩逼近700分,
和学生一样,每次考试成绩出来之前,也是我最焦灼的时刻。作为授课教师,我关注我的历史单科成绩;作为班主任,我更揪心班级整体情况;作为家长,儿子所在学校也举行了月考,每次考试结束后,问儿子“考得怎么样”,他多数时候都是含糊其辞,总搞得我心里七上八下。
出成绩的时间不固定,或早或迟,只有随时刷新手机页面,才能第一时间知晓。家长在手机上只能看见孩子的成绩,但看不见排名,只有向班主任打听,或者浏览学校公告栏里张贴的名次榜。每次考试过后,不时有家长给我发消息:“林老师,出分了吗?”
分分分,学生的命根。在焦灼的等待中,悬念终于揭晓,我首先看班级平均分排名。这是今年3月份的月考成绩——高二文科十五个班,我们班排在第七名,比上次前进了一名。历史全年级第三名,平均分甚至超过一个竞赛班,这主要是因为我是班主任的缘故,班主任教的学科,学生会重视些。
公告栏前挤满了看红榜的学生,排名更新了,谁升谁降一目了然,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垂头丧气。月考分数咬得很紧,十分之差,能相隔几十个排名,这还只是本校的排名,联考大表上,十分之差相隔几百个名次,真可谓“一分一操场”。
我看见我班的程颐也在人堆里,她的年级排名这次下降了60名,被无情地踢出红榜。我走上前喊了她一声,她抬起巴掌大的小脸,眼睛噙满了泪:“老师,我没考好。”睫毛和声音一起籁簌颤动,泪珠到底滚落下来。我不忍心苛责,便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下次努力。”
学校的月考分析会上,年级部长准备了几十页的PPT,除了平均分,还有优秀率、良好率、及格率……各种柱状图折线图饼状图,掰开了揉碎了对比分析,考得不好的班级,校领导要当众批评。
文综组的王老师也是班主任。王老师带的班,除了他执教的政治成绩遥遥领先,但其它学科惨不忍睹,校长的激光笔快戳到他的脸上:“看看红榜上你班有几个人?这样下去高考指标怎么完成?别光顾着自己!”王老师被训得面红耳赤,他班上几个授课老师也都尴尬地抬不起头。
教学主任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实时更新的班级成绩动态表,红色的上升箭头和绿色的下降箭头如同晴雨表,左右着每位教师的心情。因为这些数据,不仅直接影响文明班级的评定,还关联到教师绩效与职称晋升。
评职称这事,每个教师都得脱层皮。从初级到中级到高级,每级又细分层次,学历学位、工龄教龄是最基础的,评审规则洋洋洒洒几十张A4纸,教师需要准备省市级教学活动表彰证书、发表在CN刊号ISSN刊号的学术论文、上一学年度完整的备课笔记与听课笔记、任期内学校总课表、分课表、满工作量证明、教育教学总结、行动研究报告,还有公开课材料,年度考核优秀材料、继续教育培训材料、乡镇学校支教材料……
材料在学校验证后,都还要经过层层审核盖章,一项项摊到桌面上,打分竞评。职称名额紧张,僧多粥少,教学成绩更是考核的重点。
外人可能觉得,教师每天就两三节课,寒暑假一放一两个月,要多轻松有多轻松。其实教师的工作繁杂而零碎,课本经常改版换新,教学设计要与时俱进。想把书教好,备课需要大量时间精力,学生做一道题,教师可能要做十道,才能挑出最典型题例,总结方式方法。批改作业、学生约谈,都得针对性进行、因材施教。
教师的KPI压力渗透在每个日常细节里,领导的硬性指标、家长的殷殷期望、学生的大好前程……所有的一切,沉甸甸地压在我们的肩头。
高考工厂里的大多数
我儿子读高二,在A校理科普通班,成绩位于学校中游。上个月,我被儿子的班主任费老师叫到学校。
“林老师坐啊。”费老师看我进来,淡淡地打了个招呼,顺手递给我一张班级成绩表,“孩子成绩下滑了不少。”我赶紧在纸上瞥了一眼,儿子化学、生物两科成绩不及格,语文更离谱,几乎是全校倒数。看着成绩单上猩红刺眼的数字,我的心顿时往下一沉。
“语文作文离题了,主题是要写自律,他写成了自由。”费老师眉峰皱紧,“老师评讲作文时,他还在下面画画。”说着她递给我一张草稿纸,儿子画了一条巨大的鲸鱼,鲸鱼背上驮着个少年,被蓝笔涂染着,像是被困在深海里。
这确实是儿子的手笔,他喜欢看动漫,也爱画上几笔。“这孩子太皮了,不自觉。”我低着头说,虽然同为教师,但在儿子班主任面前,我不由自主地敬畏几分,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
儿子不是摆烂的学生,学习也按部就班,但他确实没有学霸们努力。周末他能睡到早上八点,吃饭时必定要打开电视,晚上有时还要玩会儿游戏。他的大部分同学,还有我熟悉的学生,假期走马灯一样奔波在各大辅导班,儿子却不肯去。
“马上高三了,这个状态可不行啊。”费老师语重心长地说,我点点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你工作忙,可自己的孩子不能不上心啊。”费老师的话像跟刺一样扎在我心里。我每天早出晚归,每天在学校的时间差不多有十七个小时,对儿子的关心确实不够。
从A校回来,我赶紧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有几个家长还在等我谈话。
我的历史课代表汪悦,乖巧又懂事,成绩也很不错。可小姑娘有点脆弱,下午她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办公室,突然眼眶一红大哭了起来,哭得浑身发抖,我劝都劝不住。
汪悦妈妈来了,为了做陪读家长,她连工作都辞了。我叮嘱说:“别给孩子太多压力。”她频频点头,眼眶也红了,“我们哪敢给她压力啊,孩子心气高,估计是考差了受不了。”
后来,汪悦告诉我,她心理压力很大,因为妈妈总在她耳边念叨“妈妈放弃工作陪你读书,你要努力啊”。
程颐家则是另一种情况,这个长相酷似王冰冰的小姑娘,和汪悦一样用功,但成绩就是忽上忽下的不稳定,常规性题目她做得很好,但只要提升试题难度,她的名次就会大幅度下降。
“林老师,我们想好了,就让小颐走艺考。”程颐的妈妈叹了口气:“孩子学得真的太累了”。
学校设有艺体班,每届都有学生中途改选艺考或者体考的,音乐、美术、传媒、体育这些艺体专业的文化课录取线相对低一点,对孩子来说,学习压力也会小一些。程颐普通话标准,形象气质好,初中学过播音主持,自己也喜欢播音,她或许更适合这条路。
接着,李元奉家长来了,我掏出没收的手机递给李元奉爸爸,他气得额头青筋直爆。李元奉爱玩手机游戏,屡禁不止,玩起来通宵不睡,白天在课堂补觉,有时还会把手机带到班上玩,这已是我没收的第三台了。
李元奉家几代单传,爷爷奶奶对孙子过于溺爱,平日里零花钱大把大把地给,对孩子百依百顺,李元奉打游戏腾不出手吃饭,爷爷奶奶就把饭喂到嘴边。
和老人说又说不通。李元奉父母只能化身侦探,跟儿子斗智斗勇,两口子在家里面安装了监控、手机信号探测仪,夜里时不时去儿子房间检查。可李元奉的反侦察能力也强,越是管束严格,他越要顶风作案。
学校有出类拔萃的学生,也有厌学的孩子,李元奉的网瘾还不算最严重的。我同学唐明瑜的儿子,也沉迷于手机游戏,经常通宵玩游戏 ,第二天起不来就让父母跟学校请假。
唐明瑜没收了他的手机,剪了家里的网线,儿子一气之下索性不上学了,威胁妈妈“再逼我,我就从楼上跳下去。”唐明瑜以为孩子只是说说气话,谁知在争吵中,他真的纵身从窗户跃下。幸好,他家住在二楼,孩子跳下来时被停车棚挡了一下,伤得还不算太严重,除了一条腿骨折,没有其他重伤。这下孩子真没法上学了,唐明瑜只好给他办了休学手续。
家长们离开办公室前,我一一叮嘱他们,跟孩子好好沟通,尽量别提我叫家长的事。儿子班主任找我谈话的事,我也不打算跟儿子提。
学生很反感老师叫家长。学习、考试、排名带来的压力太大了,在学校被老师批评,回去又面对父母的斥责,这让很多孩子感到压抑窒息。以前就有个学生在办公室嘶吼过:“你们除了告状还会什么?”
面对学习压力,有人在日记上写满心声,然后撕成碎片冲进厕所;有人在体育课上疯狂奔跑,直到累得瘫倒在地;还有人用小刀在课桌上刻下歪歪扭扭的划痕,像是一种沉默的搏斗。前几年,到了高考前离校的最后一节晚自习,高三的学生把书籍和试卷撕碎,从教学楼往下撒,纷纷扬扬如同雪花漫天飞舞,地上白茫茫一片全是碎纸屑,高一高二的学生看傻了眼,现在这一行为已经被学校禁止了。
陪读妈妈
虽然学生不喜欢请家长,但和家长打交道,是班主任必备工作。除了成绩浮动,早恋、上课干扰课堂纪律、和同学或老师起冲突、打架、心理问题……这些情形如果事态严重,学校肯定要请家长一起协商处理。
作为老师,我们日常接触的家长形形色色。有的家长非常重视孩子学习,时不时往学校跑,对老师尊敬到近乎谦卑。有的则连班级群信息都懒得看,对孩子的成绩持无所谓态度。有些家长把老师当保姆,动不动就给我发十几条的60秒语音,点开一听,尽是帮忙提醒她孩子天冷加衣、喝热水等琐事。这还不算什么,遇到故意找麻烦的家长才头疼,老师轻轻弹了孩子一指头,家长硬说把孩子打伤了,闹得沸沸扬扬。还有家长投诉班主任带头搞校园霸凌,老让她孩子坐后面,扬言要告到教育局。
在我们这个中部地区三线城市,我校作为市重点高中,学生一般来自三类家庭:少数是寒门子弟,多数是经济比较宽裕的普通家庭,以及社会地位相对较高的体制内家庭。后两类家庭更重视教育,也舍得在孩子身上投资,比如上辅导班、请家教,以及全方位陪读。
孩子读到高中,很多家庭会在学校附近买房或者租房子,打理孩子生活起居。陪读家庭的需求不衰,我们学校周边的房价和租金也因此水涨船高。老旧居民楼的外墙上,密密麻麻挂着“房屋出租”的广告,大号字体写着“近学校,采光好”。一间朝南的带卫生间的卧室,能租到2000块一个月,要知道,这个价格可以在市中心租一套三居室。而考出过985、211大学生的房子,在家长群体当中更为抢手。
陪读家长中,很大一部分来自县城、乡镇和农村。陪读家庭的迁徙轨迹,也意味着县镇教育的人才流失,有些家庭宁可交高额的择校费,也要把孩子送到市区借读,有些县镇高中因为生源流失,或者与小学初中合并,或者干脆关停。
陪读家长中,大部分都是妈妈。我们学校很人性化,每天三餐饭,学生可以在食堂吃,也可以回家或让家长送饭。为了兼顾时间与营养,很多家长选择后者。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校门口的家长们拎着保温桶鱼贯而入。
领航班的学生配有专门的休息室,他们分秒必争,中午甚至都不用下楼,家长直接把饭菜送到休息室,孩子吃完再负责收拾干净。休息室配有进口的空气净化器,不会有什么异味。其它班级的孩子,一般会待在教学楼下的连廊,为了让孩子舒舒服服地吃饭,陪读妈妈大都随身带着小桌板、小马扎。
孩子吃饭时,陪读妈妈们也会互相交流一些“情报”:哪个菜市场有最新鲜的鲈鱼,晩自习回来给孩子做什么夜宵。陪读妈妈的情报交流可不局限于“吃”,她们能打听出哪个辅导班更优质,哪些网课APP更靠谱,哪间书店的教辅资料更优惠,学校里的新闻或小道消息,她们甚至比我知道得还早。
“你需要我陪读吗?”晚上回到家,我在儿子床边坐下,摸了摸他的头。是的,在费老师办公室看过儿子的成绩后,我也生出了陪读的冲动。老公也走进房间,“别写了,和爸妈聊聊吧”,我俩都想知道孩子心里的想法。
儿子倒是坦诚,他说他也想进步,但自控力差,他每天在学校吃食堂,有时老师拖堂了,去晩了饭菜都凉透了,他也很羡慕有人送饭的同学。
儿子的话让我心生愧疚,考虑了一周后,我向学校提出辞去了班主任工作。领导很惊讶,但还是同意了。不当班主任,我的时间自由了很多,历史课基本安排在下午,我也能抽出时间给孩子做午饭了。
高考的价值
站在教师办公室的窗前,我望着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学生,记忆突然被拉回二十多年前。我任教的这所高中,也是我的母校,我的读书时代,根本没有陪读妈妈这一说,我来自乡镇,三年高中都是住校吃食堂。那个时代,也没有五花八门的网课和辅导班。那时高考虽也紧张,但竞争远没有现在这般激烈。
大学毕业后,凭借本科学历,我顺利通过教师招聘考试,回到母校任教。而如今,学校的招聘启事上,“硕士研究生及以上学历”的门槛,已将许多年轻人挡在门外。
学历门槛的提高,意味着文凭的红利在持续减弱。来我校应聘的,不乏华师大、北师大等名校硕士,即便学历背景如此亮丽,也要面临激烈的竞争。
作为教育从业者,以及教育红利的受益者,我认为文凭的红利依然存在,它没有消失,只是减弱了。从我们学校走出去的学生中,在事业上有一定成就的,依然是当年成绩榜单上的佼佼者,比如一位考上清华的学生,现在在硅谷从事高科技行业,可谓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
只是,人一定要成功吗?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只能被成功来定义吗?
我教过的学生中,有位叫李虹的女生。李虹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师专,毕业后回到家乡小镇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她工作稳定,也没有那么繁忙。工作之外,她在种花和烘焙这两个爱好上,倾注了很多心思。
这几年,我没事时喜欢翻看李虹的朋友圈,她在家里的露台、院子上种植了各种花草,还打理得生机盎然,在视频里看上去,如同文艺片里的场景。她自学烘焙,朋友圈分享的烘焙和甜点,看上去很是馋人。每次旁观她的生活记录,我都觉得是一种精神上的休憩。
唐明瑜为儿子的网瘾、休学问题苦恼时,我跟她分享了李虹的生活状态,唐明瑜听完若有所思。
儿子养好腿伤后,唐明瑜托人把孩子送到北京的一家机构,那是一家专为休学孩子创办的学习中心。来到机构的孩子,绝大多数有厌学情绪。有些孩子存在抑郁倾向;有些孩子在原来的生活环境里十分叛逆;有些孩子网瘾严重;也有一些孩子成绩非常拔尖,但频繁的考试排名,让孩子心生厌倦,失去上学的动力。
学习中心不关注成绩,只关注孩子的身心健康。在学习中心,他们单纯的听课、运动、做游戏、社交。唐明瑜高兴地告诉我,孩子在那里待了三个月,不再想着打游戏,性格也变开朗了许多,下学期就可以回学校上课。
高考指挥棒下,学校采取分层教学,看似因材施教,实际是让成绩成为唯一的衡量标准,金字塔尖的学生,得到学校更多的资源,也得到更多的重视与关怀。这种功利性的评判,是否是正确的呢?我说不好,即便我不认可,我也不可能改变。
我也得承认,辞去班主任工作,我的最终目的还是希望儿子考上更好的大学。我期望他考上985或者211,毕业后有能力在大城市立足,拥有更高的眼界和发展空间。如果他高考成绩不理想,我也能接受。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教学生涯,我渐渐明白,比成绩更重要的,是孩子的身心健康和人生追求,找到自己热爱的事业,过上充实而幸福的生活。
四月的一个周末,别人家孩子忙着背书刷题时,我带儿子来学校操场上踢球。当时正是校园里的花开时节,樱花粉嫩、桃花娇艳、紫藤萝如烟似梦。阳光像融化的蜜,流淌在校园的绿茵场上。儿子穿着我新买的足球鞋,足球在他脚尖灵巧翻转,他高高跳起,像鲸鱼跃出海面,眼神清澈明亮。
(备注: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人物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