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小天 乌塔

编辑｜李小天

小说家卡夫卡在《城堡》里讲述了一个如梦魇般荒诞不经的故事：主人公 K 作为土地测量员在一个冬季的雪夜来到城堡领地，却始终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尽管他百般努力，竭力自证，接触、约见和城堡有千丝万缕关联的各色人士，却依然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工作，也始终没有踏足城堡半步。

仅仅是阅读这个故事，就足以让读者精疲力竭。但这部小说，恰似这五年来，TikTok 在美国生存处境的绝佳隐喻。无论是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TikTok CEO周受资面对共和党议员无端连续的国籍逼问时，反复自陈 “Sir,I am a Singaporean”；还是面对美国政府以 “国家安全” 等为由强制打压，TikTok 不断地举证、游说、诉讼与斡旋；以及从特朗普时期的行政令到拜登时期的国会法案，再到后来的各种裁决和延期，TikTok 所经受的漫长混乱与不安。

但与《城堡》的开放式结局不同的是，现在，TikTok 在美国市场的命运，从悬而未决的未知，转向了基于共识的新起点。

美国当地时间 9 月 25 日下午，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行政令，正式认可 TikTok 美国业务新交易方案。这一行政令明确，此方案符合国会此前立法要求，可在保障国家安全的前提下，允许 TikTok 持续运营。根据方案，美国将新设合资公司掌控 TikTok 美国应用的代码运营与内容审核，其中字节跳动持股不超 20%，甲骨文等企业将入股 45%，剩余股份由字节跳动原海外股东持有。

行政令着重指出，一旦框架协议得以落实，TikTok、字节跳动旗下的 Lemon8、CapCut，以及任何由新合资公司合法运营的其他应用或网站等，都可视为合法完成了剥离操作。为促成交易，行政令给予 TikTok 120 天的豁免期，在此期间 TikTok 不会受到处罚；与此同时，特朗普保留了就此事进一步发布命令的权力，以便在必要时维护国家安全。

TikTok 美国业务的这场拉锯战，终于迎来了阶段性终章。作为带有中国基因的全球化企业最成功的典范，TikTok 在美国的自救之路，也是在愈演愈烈的大国博弈及正在重组的国际政治经济格局下，全球化企业不得不面对的，荆棘之路。

2023年，TikTok 参加美国国会听证会时，在国会大厦附近，一群穿着黑色“禁止 TikTok”T 恤的人士聚集

TikTok在美国市场的这八年，是一场早知“风雨欲来”的商业奇迹，也是一场草蛇灰线式的围剿与挣扎。庆幸的是，这场声势浩大的自救行动，最终有了一个暂缓的终止符。

2017年，TikTok投入上亿美金，正式进入海外市场。

彼时，71岁的特朗普就任总统不到一年，美国正在面临真正意义上的风雨交加：飓风哈维、厄玛、玛莉亚接连袭来；与此同时，多个群体集体抗议，甚至有白人至上主义者引发夏洛茨维尔骚乱。这位商人总统当选当天，白宫门前就像是美国社会的缩影，积蓄已久的对立情绪彻底爆发，愤怒伴随着癫狂、质疑混杂着失序。

那一年，中美之间的地缘政治冲突愈演愈烈，华为首当其冲地成为了众矢之的。TikTok却逆风而行，全力投入增长，甚至斥巨资约10亿美元收购了北美 App Musical.ly，并将其整合到“TikTok”业务中。这样的结果是，一年之后，TikTok就成为了美国App Store的下载量和安装量最高的应用，全球下载量接近8亿次。

树大招风。起飞的TikTok，在之后的几年里，长期经受着一系列没有证据的指控和质疑。

2020 年，特朗普签署行政令，宣称TikTok威胁美国国家安全 ，先是宣布将在 45 天后禁止任何美国个人或实体与 TikTok 及其中国母公司字节跳动进行任何交易，又在一周后要求字节跳动在 90 天内剥离 TikTok 在美国运营的所有权益，试图通过行政手段迫使 TikTok 出售其美国业务。

2021年1月5日，特朗普又颁布《关于应对中国公司开发或控制的应用程序和其他软件构成的威胁》行政令，禁止TikTok、支付宝、QQ钱包等中国应用软件在美国的使用。

2023 年，美国政府和国会对 TikTok 的围剿上升到了立法层面。同年3月 ，TikTok CEO 周受资参加了一场针对 TikTok 的听证会。五个小时、50多位国会议员、四面八方的拷问、数不清的打断，一切的一切都在激怒和逼迫他，但周受资维持住了冷静，并且凭借这次堪称完美的应对成为了年轻人的偶像。

周受资面对美国国会议员质询

听证会结束后，他的TikTok 账号粉丝数从2万涨到了100 万。而这，或许也成为了TikTok在Z世代占位的真正起点。

但危机并没有停息。

2024年3月5日，美国国会众议院公布一项新法案，要求字节跳动在165日内剥离TikTok业务。这项法案以压倒性的投票迅速过会。

“无论提案人如何掩饰，这项法案都是一项彻头彻尾的TikTok封禁，将践踏1.7亿美国公民的第一修正案权力，剥夺500万小企业赖以发展和创造就业的平台。”3月5日当天，TikTok官方就在X上严厉指责。

短短一周之内，TikTok连发近二十次声明，甚至在推特上与美国议员"硬刚"。TikTokCEO周受资直言，这项法案将重创依赖平台的创作者和小企业，危及30多万个美国就业岗位。这条视频在TikTok发布仅一个小时，点赞就突破了27万，评论数破万。

事态在4月24日进一步加剧。

当日，美国总统拜登签署了《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应用程序法》，给TikTok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在270天内剥离美国业务，要么面临全面封禁。这意味着，到2025年1月19日，TikTok如果没有出售给非中国企业，就将在美国被全面禁用 。

面对这项“不卖就禁”的严苛法案，TikTok通过弹窗呼吁1.7亿美国用户阻止封禁法案，还组织了创作者游说"闪电战"，无数用户博主公开支持TikTok，但依旧收效甚微。2024年5月，TikTok 及其母公司字节跳动向美国法院提起诉讼，认为国会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其法案合理性，以及该社交平台存在数据安全风险或者外国政治宣传风险。

事实是，TikTok被民意推向了高地。

2024年总统竞选期，力图争取到年轻选民的特朗普，借TikTok持续发声，与大众讨论亲民话题，并成功提高了自己在年轻人中的支持率。

与此同时，大量美国用户一边调侃自己是“TikTok”难民，一边疯狂入驻小红书和抖音，或许这不只是在寻找TikTok“平替”，更是以行动支持一个公开自由有趣的平台，支持自己的权利。

于是，这位利益趋向的商人，为了巩固自己的支持率，以及巩固美国的经济活跃，迅速地改变说辞，开始支持TikTok，甚至宣布将于1月20日发布“不卖就禁”延迟生效的行政令。毕竟，2023年TikTok对美国国内生产总值贡献超过 240 亿美元，为美国政府带来了约53亿美元的税收。

这是一场痛苦而漫长却足够正确的抗争。在二月到九月这七个多月里，除了员工们的焦虑和无奈，有关TikTok的任何一个切实消息都没有传出。直到，9月26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尘埃落定——中美就妥善解决TikTok问题达成基本框架共识。

事实上，TikTok 在美风波并非孤例。地缘政治，正在不断影响与撼动着冷战后所逐渐形成的全球化格局。

2024年特朗普的卷土重来，不仅标志着新保守主义成为美国主流价值观，更意味着世界格局的彻底改变。北京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员佟志德认为，美国新保守主义在观念上除了继续坚守传统保守主义对道德、宗教的主张外，还出现了民族主义、地方主义、种族主义、民粹主义、文化保守主义等新的特征。这些观念外化为一些政治和政策上主张，比如，对WASP（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文化的推崇、逆全球化、美国优先等主张。新保守主义的后果就是贸易冲突、政治极化、文化战争，这就是当代美国新保守主义政治思潮的价值、观念和主张的三位一体。

而这，无疑更考验着企业在美国闪转腾挪的智慧与长期布局的眼光。

在漫长的博弈之途中，为了活下去，TikTok曾在去年5月将美国政府告上法庭；也曾在今年2月，在美国苹果和谷歌商店遭遇了将近14个小时的下架后，快速重回市场；“不卖就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但持续不断的抗辩与斡旋也换来四次的禁令延期。而今尘埃暂定，TikTok的自救之路，可以给中国出海企业怎样的启示呢？

首先，在这五年的时间里，TikTok始终致力于美区的增长与扩张。

目前，TikTok 在全球范围内大致划分为美国、欧洲以及其他地区这三大运营区域，其中美国业务的目标和优先级在全球布局里处于最高位。在 TikTok 全球 10 亿月活跃用户（MAU）中，美国用户占比达到 17%。美国市场有着独特且无可替代的特点：用户消费能力强，对社交媒体依赖度高，并且存在大量娱乐需求旺盛的青少年群体。2024 年，美国用户用于给创作者打赏以及进行流量推广的花费超过了 17 亿美元，这一数额比 YouTube、Snapchat、X、Instagram 和 Facebook 的相关花费总和还要多。

TikTok 在美国深受Z世代欢迎

基于 TikTok 生态的社交电商模式，其发展前景则更具想象力。TikTok Shop 在美国上线第一年就实现了 90 亿美元的交易总额 (GMV)，活跃店铺超过 39.8 万家；自 2024 年年中以来，TikTok Shop 在美国的月销售额持续超过 10 亿美元，并且持续增长。eMarketer 经测算指出，2024 年 TikTok 能将 40% 的美国用户转化为电商消费者，该比例超过了 Facebook 的 37.3% 以及 Instagram 的 36.6%。

产业观察家林雪萍说，中企出海，在当地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安静地存在。但对 TikTok 这样的互联网巨头而言，更多时候，则是无奈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树大招风”也意味着“根深叶茂”——事实上，TikTok 早已是美国商业生态与Z世代生活方式中不可剥离的一环。

目前，美国约有 700 万家企业基于TikTok 拓展业务或开展营销；2023年，美国中小型企业使用 TikTok 作为发展和扩展业务的平台，提供了 224,000 个工作岗位，为美国政府提供了总计 53 亿美元的税收；TikTok 的美国业务本身，则为2023年的美国贡献了 85 亿美元的 GDP、20 亿美元的税收和 59,000 个工作岗位。

“出海中企要真正为本土创造就业、创造价值。企业要融入当地，变成一个社区的公民，你才能够跟大家紧密地缠绕在一起。”林雪萍在与霞光社对话时如是说。TikTok 便是一个最典型不过的案例。美国当然是其难以割舍的市场，但同时，TikTok 也与美国的商业环境密切捆绑，牵一发而动全身。让TikTok 离开美国，于哪一方而言，都是最坏的选择。

其次，字节跳动始终没有放弃再造一款社交产品、拓展美区应用版图的努力。

2024年11月，TikTok 宣布与母公司字节跳动旗下生活方式应用Lemon8进行整合，允许用户通过TikTok账户直接访问Lemon8应用，从而增强应用之间交叉共享内容的能力。彼时，被称为“美版小红书”的Lemon8，正以绝对优势霸榜美国苹果应用商店 —— 其在免费 “生活方式” 类应用中稳居下载量榜首，热度居高不下。

2024年11月，堪称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特朗普重回白宫已成定局，而 TikTok 依然前途未卜。这一布局，意味着Lemon8正在成为TikTok迁移用户的目的地。

有“美版小红书”之称的Lemon8

最重要的是，在这五年的时间里，TikTok 也始终致力于美区以外市场的增长与扩张。

封禁的压力叠加特朗普政府层出不穷的关税制裁，TikTok 旗下全球电商业务 TikTok Shop 向北美以外的市场扩张的步伐最为迅疾。2025 年 4 月 8 日，TikTok Shop 宣布，近日已正式向跨境商家开放西班牙、德国、意大利、法国等市场。TikTok Shop 表示，会接纳有亚马逊、eBay、Wayfair 等第三方平台运营经验的商家入驻，同时也着重说明，支持符合条件的、已在 TikTok Shop 美区开展跨境业务的商家入驻。

不止于欧洲。2024年初，TikTok CEO 周受资在数月内两度到访中东第一大经济体沙特，在第二次行程中，他出席了被誉为中东 “达沃斯” 的 Leap 峰会。在这场聚焦科技与未来的核心场合，周受资明确释放信号：TikTok 正将沙特市场置于全球化战略的关键位置，并愿意为此投入更多资源，深化本地化布局。而阿联酋和沙特，目前是 TikTok 渗透率最高的国家。目前，TikTok 已宣布将在沙特设立区域总部。在 TikTok 深陷北美 “不卖就禁用” 的博弈漩涡时，中东以政策确定性与市场包容性，成为其平衡全球风险的关键支点。

2024年3月6日，TikTok CEO周受资现身中东地区最大科技展会LEAP

东南亚的重要性也愈发凸显。2025 年上半年，伴随美国市场战略优先级的下调，东南亚的营销投入力度显著加大：营销预算占 GMV 的比重从 2024 年的 18% 跃升至 25%，平均补贴率也从 17% 提升至 22%，大促期间更是逼近 30%。与此同时，平台通过降低卖家入驻门槛进一步扩容供给，全方位强化在东南亚市场的竞争力。

“成功的全球化，就是在全世界每一个市场实现本土化”，这一观点，或许是每个出海人都耳熟能详的真知灼见。但知易行难。在一个社会结构、经济形态、商业规则、文化传统截然不同的市场上长出来的产品，嫁接到另外一片土壤，必然需要克服水土不服与步履维艰、经历一场刮骨疗毒的阵痛。

字节跳动是中国国际化最为成功的企业，TikTok 在美国的风波，并不是停留在商业或者司法层面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必须在政治层面予以解决，这或许是TikTok的特殊性；但可以预见的是，地缘政治和大国博弈，将愈发成为影响中企出海的关键要素，小到一个亚马逊上的穿戴甲卖家，大到一家坐拥全球几十亿用户的互联网巨鳄，都需要学习和面对这一课题。

伴随着全球化秩序与逻辑的重塑，出海企业必然会面临新一轮洗牌。依赖低成本、无合规能力的企业最终会被淘汰出局，只有具备战略韧性、生态思维与价值创造力的企业，才能够行稳致远。

而我们所有人，都需要适应这个瞬息万变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