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奖颁奖季来临,东邻日本再度风光无限,将两个奖项揽入袋中。获奖者分别是坂口志文与北川进,前者与两位美国学者一道,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后者与澳大利亚和美国两位学者一起获得化学奖。
巧的是,坂口志文与北川进都与京都大学有关。北川进在京都大学任教,而坂口志文则于1976年毕业于京都大学医学院。进入21世纪以来,在被世人艳称的日本“诺奖井喷”现象中,京都大学与东京大学一道,双峰并立,先后有多人折桂诺奖,几乎到了拿奖拿到手软的地步。所以此次北川进获奖后,有自媒体报道,京都大学表现得很平常心,未见有高调的吹吹打打之举。为此,我特意去京都大学的网站看了一下,发现自媒体的这一说法基本可信,在网站上,对两位获奖者的报道分别各自只有一句话,确实低调得可以。从网站上我还发现,北川进还是京都大学的副校长,这倒是媒体报道时很少提到的。
因为今年的两位获奖者都与京都大学有关,不禁让我回想起今年六月的日本之游,期间我与妻子曾用一天时间在京都大学转悠,一窥这所世界知名大学的风貌,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是6月19日,吃过早饭,我们就坐地铁往左京区京都大学的方向赶去。在一般的旅游攻略上,都没有将京都大学纳入其中,但逛大学是我们多年来乐此不疲的兴趣,到京都,当然要到大名鼎鼎的京都大学去转一转。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从林文月的《京都一年》一书中读到,京都大学附近有一家“临川书店”,以服务于京都大学的师生为主,以好书多和价钱高而闻名,老板极有眼光,所售之书常常号称“仅此一家有”,如果一本老板认为“别家所无”的好书突然出现在别家,他会毫不迟疑地派人高价收购下来,以维持“物以稀为贵”的原则和自家书店的“信誉”,因此而往往使读书人恨得咬牙切齿而又无可奈何。作为爱书人,这样的书店,自然要去“朝拜”一下。不过,《京都一年》出版于1971年,我有点担心,半个多世纪了,这家书店是否还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在今出川通街出了地铁,步行两分钟左右,这个担心就烟消云散了——“临川书店”就在眼前,它不仅还在,似乎还活得不错,因为在它也就七八十平米多的店中,除了一名店员与经理外,中间还摆放着四张桌子,四个戴口罩的年轻人正在专注地工作。如此规模的书店而有这么多的员工,可见应该还活得不错。与经理聊起来才知道,“临川书店”创办于上个世纪20年代初,已经寿登百岁。后来一个月的日本游下来,有一天我们忽然悟到,原来在日本,百年老店并不稀奇,我对“临川书店”的担心是少见多怪了。
从“临川书店”选了本书后,我们往京都大学进发,很快,就来到京都大学博物馆。
京大博物馆创建于1997年,馆藏260万件标本及文物,是日本最大的大学博物馆。我们重点看了自然主题展区中的纳玛象头骨化石与三叶虫、恐龙化石及亚洲黑熊标本。但留下最深印象的,一是文化史展厅中的中国从殷商时代到明清时代的各种器物、钱币,实在是琳琅满目得令人心情复杂。另外一个,是博物馆进门后的大厅左手边的朝外窗户上,悬挂着16世纪朝鲜王朝国王李昖致当时日本国王的汉文国书原件(部分)。李昖在位41年(1567-1608年),他本人儒学造诣颇深,奉行“百花齐放”政策,故其执政时,朝鲜文化繁荣而有活力,出现了许多优秀的文学艺术家。但他不幸与日本强人丰臣秀吉生活在同一时代,1592年,丰臣秀吉兴兵入侵朝鲜,史称壬辰倭乱。李昖这封写给日本国王的信,字体娟秀,文辞古雅,因为不是信的全部,看不出具体的写信时间,但从信的内容看,应是李昖在丰臣秀吉兴兵入侵朝鲜后修书日本国王,表达谴责之意,信中写道:“日本国王殿下:交邦有道,自古而然。二百年来,海波不扬,何莫非天朝之赐,而敝邦亦何负于贵国也哉!壬辰之变,无故动兵,构祸极惨,而及先王丘墓,敝邦君臣痛心切骨,义不与贵国共载一天······”应李昖的请求,中国明朝出兵帮助朝鲜击败了壬辰倭乱,但无论对于朝鲜,还是对于明朝,这都是一场惨胜。明朝因投入不菲的人力、物力,削弱了自己的边防力量,这影响了其后来应对清兵的能力,一定程度上为覆亡埋下了伏笔。
李昖这封信,其珍贵性不言而喻,但展示在博物馆大厅的入口附近,却不免显得有些奇怪。不知博物馆方面是基于何种考虑而如此布置,但眼前这封浸透了四百多年历史烟云的信,一睹之下,着实令人感慨遥深。东亚国家间的这种复杂的互动与相克相生,何其源远流长,而其中的一些戏码,仍未退出历史舞台,思之不禁有动于中。
告别博物馆,向南步行几分钟后,来到京大侧门。进入校园后,立时感觉满目清凉。一座座古朴的红砖楼沉静地掩映于苍翠的树木之间,行走期间,绝少见机动车的影子,楼前楼后倒是一片自行车的海洋。这天是周四,距日本大学的暑假还有一个多月,上午时分,校园内却人影寥寥。我们继续向南,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著名的面对学校正门的钟楼前。钟楼的东侧,有一棵挺拔高大、枝叶蓊郁的古树,树下立有一座石碑,立于大正十二年,也即1923年,碑文为时任京都大学校长荒木寅三郎撰写,记述此树由捐赠人德富淇水于20年前捐赠,碑文中感叹,立碑之时,捐赠者已“归道山而树则蔚然曰硕茂,使过者永怀遗教焉。”德富淇水是日本著名右翼思想家德富苏峰之父,不太清楚他有何思想垂教后世。京大校徽上的樟树图案,不知是否与此树有关。德富苏峰是日本扩张主义的积极鼓吹者,二战后被列为甲级战犯,而作为西医、教育家的荒木寅三郎,有个臭名昭著的女婿——731部队首恶石井四郎。尽管我心里清楚,株连要不得,但荒木寅三郎的这些社会关系,不由得不让人产生“刮目相看”之感。
钟楼内有京大校史馆,我们在此盘桓了一个多小时,对京都大学的历史有了粗略的了解。它创办于1897年,是继东京帝国大学(现东京大学)后日本创立的第二所公立大学,起初校名为京都帝国大学,创办之初的目标是培养自然科学人才,后来发展为综合性大学。虽然是公立学校,但京都大学却处处高举学术自由的大旗,不到四百字的学校办学理念阐述中,“自由”一词出现了三次。在京大的发展历史上,也的确可歌可泣地为学术自由奋斗过,最著名的,是1933年的“泷川幸辰事件”。
泷川幸辰是法学院教授,他在自己的专著中对“通奸罪”只适用于妻子提出批判,遭到一些政治势力的攻击,并被指有马克思主义倾向。校方屈服于教育部的压力,对泷川幸辰做出停职处理,结果法学院师生群起抵制,多名教授提出辞呈。这一事件,成为京大历史上耀眼的篇章,至今,无论是校史馆,还是京大的官方宣传材料上,都不惜篇幅对这一事件做浓墨重彩的介绍,法学院师生聚集一处,宣读教授集体辞职的照片,成为京大校史中的经典图像。1949年,著名电影导演黑泽明根据此一事件拍成故事片《我对青春无悔》,更让京大人对学术自由的追求彪炳史册。
战争中的京都大学是无法回避的篇章。校史馆中,对此有专章介绍。二战后期,随着日军在战场上的失利,京都大学的学生开始被征召走上前线,先后有两百多名在校生死于战场,“神风特工队”中也有京大的学生。校史中对战争的措辞是简略而暧昧的,它没有谴责军国主义,也没有表达对年轻生命的陨落的痛惜,只是说,许多学生之所以义无反顾地走上战场,并非是为国家或天皇而战,而只是为自己热爱的家庭与美丽的京都而战,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日本遭受了侵略一般。不过,陈列柜中有一封战死学生的家书原件,给我留下很深印象,信中表示,不惧怕死亡,但同时也流露出对生命的无限留恋之情。事实上,据《真相:裕仁天皇与侵华战争》(赫伯特·比克斯著,新华出版社2004年出版)一书揭载,日本战败后,京都大学的年轻学生们很快就掀起觉醒的反战浪潮。1951年10月,裕仁天皇准备启程访问京都及其他三个县。1000多名京都大学的学生举行和平集会,他们发出致“人间天皇”的《公开信》,把矛头对准了重整军备:“我们不得不承认,你现在,在单独讲和与重整军备的日本,还想像过去那样,作为战争意识的支柱发挥作用。”11月12日,当裕仁出现在京都大学时,迎接他的是一幅巨大的条幅,上书:“在曾经是神的你的手上,我们的先辈在战场上被杀死。请你绝对不要再次成为‘神’。请不要让我们再听‘海之声’”。可惜,这样的光荣篇章,缺席于京都大学的校史馆中。
带着些微失望的情绪,走出校史馆。我本以为,高举自由旗帜的大学,应该对战争抱持鲜明的反思与批判精神,而在京大校史馆,我并没有看到这些。
不过,尽管对待历史是暧昧的,但我还是得说,在现实的京大校园中,不难领略自由之风的吹拂。在钟楼右前方,我们遇到一辆彩色的流动小吃车,与经营者年轻的夫妇聊起来,知道他们来自大阪,是几天前临时申请到京大校园内售卖小吃的。如此高雅的象牙塔,却允许流动小贩进入,这令我们不免称奇。而京大的正门,矮小低调,无人守卫,任人自由出入,更令我们产生“友邦惊诧”之感。临别之际,站在校门口回望,一位身穿鲜艳和服、气质高雅的白人女士款款从学校里走出,猜想应该是在此任教的老师,惊鸿一瞥中,也能看到这所大学的参差多态。
带着斑驳的感受,傍晚时分,我们告别京大。暮色苍茫中,心中有一个信念是清晰的:别人的幽暗也好,暧昧也好,都属于他们自己,外界其实是很难改变的,下功夫将其优长之处“拿来”,才是聪明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