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斗全
闲浏览前人诗,至明代倪岳《哭内八首》“长忆书斋把卷时”之句,不知怎么忽地悲从中来,又想起我那久违的书斋。
早年没有书斋的时候,总想有间书斋。后来终于有了书斋,并且书也越来越多,一颗心便有了安放之处。近年因老来人生变故而居外,又没了书斋,所以总是怀念我那书斋。
我好歹有了间书斋,是上世纪80年代末。阴面一间窄窄的小室,窗子也小,较暗淡,见不到阳光,只能承受北风。所以每坐到窗下,自然便想起《诗经》中“北风其凉”之句。因为写诗话,编辑朋友说需要个斋名,便名之“北风轩”,《北风轩诗话》一连写了几十则。那些年所作诗,有时也以《北风轩闲咏》为题。
后来单位调整住房,我选在了最后面一座楼,为的是远离市声,以求安静。我们没有办公室,读书写作都在家里,所以安静是必须的条件。书斋也较前大了点,为阳面,“北风轩”之名显然已不合适,但也没再另取斋名。单位最后一次调整住房,即公房出售时,我没有离开最后面那座楼,而选择了更为安静且阳光充足的顶层。虽说已算作自己的房子,书斋不可能再变换了,但我还是没有再取斋名,这时已没了兴趣,只是撰了这样一副对联,算是书斋联:“处世何曾略低首;读书总在最高楼。”不承想竟得到不少朋友的称赞,说从中可以看到本人处世的情怀、性格和操守。
书斋虽然换了几次,并且一次比一次大,但一直没变的是杂乱。我这个人有些邋遢,案头总是很乱。妻子爱整洁,为我整理过多次,但总是刚整理没多久又乱了,后来也只好由我。在太行山老区工作的大学同学崔河胜,每次来省城总到我处闲聊。一次他终于对我讲,他的司机说,去过太原好多人家,马老师这儿最差。这“差”,当然是指简陋。我的书斋,还有整个家,都没怎么装修。我对老同学说:不错呀,古代大贤谁有我这样的书斋?还有一次,一位在中专教学的友人来我家,说我的窗帘太寒碜了,如今谁还挂这样的帘子,他们学校教师家家都是那种漂亮的高级窗帘。我不知怎么想到了问他,他们有多少书?他说,书没多少,学校发的教科书就够用了。这下该我说话了,便颇有几分得意地告诉他,我的书比他们的窗帘值钱多了,每一架书都可抵好几幅窗帘!
书斋是供读书用的,无须讲究。简陋的书斋,其实最宜读书。无拘无束,悠闲而读,爱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实在是人生最好的享受。闭门读书,社会上的那些烦心事,统统摒于门外,情思只在书册间,其乐何如!思接千载,与古贤交流,直可傲视一切。新加坡女画家陈雪娥遥赐牡丹图一幅,我的题诗为:“身远红尘介且迂,何曾一顾紫和朱。而今应恐高人笑,陋室新悬富贵图。”
我最喜欢无功利性地随心而读。杜甫卧病秦州时寄其诗友高适、岑参的一首诗,有几句为:“岂异神仙地,俱兼山水乡。竹斋烧药灶,花屿读书床。”我甚爱“花屿读书床”之句。神仙地与山水乡,指高、岑二人各所在的有山有水之地。唐时的山与水,自然都是美的。“花屿读书床”,在水旁的山坡上,一把交椅,几卷闲书。杂着花香的清新空气,无人干扰的宁静氛围,是杜甫想像两位友人读书时的情形,应该也是他自己认为最佳的读书之境,令我向往不已。一个夏天,我带了些书去霍山里的中镇诗庄闲住,曾体验过这样的读书,感觉真是好极了。抄当时诗一首,以见其情:“山中自不惧骄阳,水去风来都是凉。一卷陶诗松下读,初蝉声嫩野荆香。”从那以后,我便将书斋当作山居的茅庐,大有隐于市的感觉。
如今想起来,曾经拥有书斋,真是太好了!一次同一位老年朋友谈到我那书斋,颇多惋惜之意。没想到那位友人说:现在还能想,已经不错了。怕是终有一天,连想也想不成了!闻之令人愀然,不知说什么好。心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不但书斋,便是整个世界,也都只好彻底放下,撒手而去也。
可是,没到那一天之前,我仍总是想,想我那许多书,想我那曾当作安身立命之所的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