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卷起历史的尘埃,飞驰在鄂西蜿蜒的山路上。这片层峦叠嶂的土地,古称巴地,是华夏先民最早繁衍生息的摇篮之一。目光掠过车窗外,一种原始的苍凉与坚韧扑面而来。相较于水草丰美的平原,这里的土地显得格外贫瘠。山势陡峭,土层稀薄,裸露的基岩如同大地倔强的骨骼,在有限的开垦出的梯田坡地间,总有几块巨大的、无法撼动的岩石突兀地矗立着。它们或浑圆如巨卵,或嶙峋如兽脊,沉默地占据着本就不宽裕的耕地空间,仿佛是大自然刻意留下的、关于洪荒岁月的坚硬注脚。
凝视这些巨石,思绪不由飞越千年。想象着我们的巴人先祖,就在这样一片被群山环抱、被岩石挤压的有限土地上,如何开始了筚路蓝缕的开拓?他们面对的,绝非沃野千里,而是与石争地,向天讨食的严酷现实。每一块巴掌大的梯田,都需要愚公移山般的毅力去开凿、垒砌;每一粒收获的粮食,都浸透了汗水与岩石碰撞的回响。渔猎于湍急的清江及其支流,穿行于密布荆棘的原始山林,每一步都伴随着与险峻环境的搏斗与和解。正是在这看似“贫瘠”的底色上,巴人及其后裔,用惊人的韧性与智慧,书写了一部"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山地生存史诗。那些田间的巨石,非但不是障碍,反而成了见证者——见证着先民如何将根须深深扎进石缝,在不可能处创造生机。
峭壁之上,楼宇隐约
车行至大清江畔。停下脚步,凭栏远眺。眼前的景象,瞬间攫取了所有呼吸,也完美诠释了何为"我家住在云端上"。
对岸,是造物主以狂放笔触挥就的、近乎垂直的巨型石壁!它们拔江而起,高耸入云,壁立千仞,石灰白与墨绿交错的岩体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这天然的巨屏,隔绝了尘嚣,也隔绝了平坦。然而,就在这人类本能认为无法立足、无法生存的绝壁之上,奇迹般地“生长”着一簇簇村落!
清江两岸是人家
定睛细看,才能发现其中的奥秘。村庄并非直接贴在光秃秃的岩壁上,而是巧妙地嵌在岩壁巨大皱褶形成的缓坡、台地或狭窄的垭口之中。茂密的林木是它们最好的掩护,郁郁葱葱的绿色几乎将屋舍完全吞没,只有走近或特定角度,才能窥见那些依山就势、层层叠叠的吊脚楼的踪影。它们大多以木、石、瓦为材,结构轻盈而稳固。粗壮的杉木柱深深打入岩体或坚实的土层,支撑起悬挑的楼体,最大限度地利用着每一寸珍贵的平地。屋顶的青瓦在绿树掩映中时隐时现,像散落在巨大翡翠屏风上的几点青黛。
生生世世,与脚下的大自然完全粘连。这句话在此刻有了最直观、最震撼的注脚。
空间的粘连:房屋的根基,直接扎在岩缝里、嵌在陡坡上。它们不是“建”在土地上,更像是从山体中“长”出来的有机部分,与峭壁、森林、云雾共生共息,不分彼此。没有一寸空间是多余的,没有一处构造是违背山势的,这是生存智慧与自然法则达成的终极默契。
生计的粘连:他们的生活,与这片山水紧密缠绕。有限的坡地种植玉米、土豆、茶叶;屋前屋后的林间散养家禽、采集山珍;大清江提供着渔获与水源;陡峭的山径是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或许如今已有盘山公路或索道,但血脉中的记忆仍在)。每一缕炊烟,都源自大山的馈赠;每一声鸡鸣犬吠,都在峡谷中回荡,成为自然乐章的一部分。
精神的粘连:千百年与绝壁为邻,与云雾为伴,与清江共呼吸,早已塑造了他们独特的精神气质。那是对脚下方寸之地刻骨铭心的依恋,是对自然伟力深入骨髓的敬畏,也是在极端环境中磨砺出的、如山石般沉静而坚韧的生命力。他们仰望的“天”,近在咫尺的云雾之上;他们立足的“地”,是祖先用血汗粘连在绝壁上的家园。这份粘连,是血脉的传承,是生存的必然,更是一种主动选择的、与天地共舞的生命姿态。
站在江这边遥望,那些“云端上的家”,在巨大的岩壁背景衬托下,渺小得如同燕巢,却又顽强得令人心生敬意。它们悬于天地之间,静默无言,却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生存、适应与永恒守望的古老故事。巴人的后代,并未被险峻的环境吞噬,反而像那些扎根岩缝的苍松翠柏,将生命最坚韧的根系,深深地、完全地粘连在这片他们称之为家园的、垂直的国度里。这份粘连,是镌刻在武陵山骨血里的不朽诗行,是人类与自然共同书写的、最动人的传奇。(记者 王根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