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圣诞节前后，我正在格鲁吉亚的乡下找种葡萄的地，有个哥给我发来法国的信息，说波尔多Entre-Deux-Mers产区的 Latour-Laguens 城堡挂出来拍卖了，要不要，起拍价15万欧元。

在酿酒佬的江湖里，这算顶大的一件事儿，一时朝野震动。

我发现，这15万欧元我在高加索山脚下还不够买个年久失修的破园子，葡萄树已经跟灌木杂草长得缠绵，有两三年没人管的那种。离第比利斯80公里半径内的十亩地带城堡式农舍与酒窖、照顾得良好的小酒庄得60万美元起价，够买三个法国老牌 Latour-Laguens 的。何况法国佬还有保存得极好的15世纪哥特式石头城堡，在格鲁吉亚，这样的产业是值大价钱的，不敢想。

那天高加索山区刚好下雪，开的破车差点进不去，于是回到家，我赶紧上网研究了一下，吓一跳，果然又是中国人作妖。

这个 Latour-Laguens 虽然也在波尔多，但并不是久负盛名的那个一级酒庄 Chateau Latour，种地酿酒却也有年头了。酒庄原本的老头儿名叫 Serge Laguens，像所有波尔多的老头儿一样，他的园子是从他爹那儿继承来的。不温不火种点儿地，酿出来的酒说不上多好，也不算差，每年都是论斤当散酒卖给法国本地人喝掉了。基本上，花五块钱打两塑料袋，够四个打更大爷喝半宿的。你非要论瓶买也行，大概两块钱欧元一瓶顶天，不能再多了。进入21世纪后，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因为美国、澳大利亚、南非这些新世界种地狂魔把葡萄酒酿成了白菜价，席卷欧洲，打更大爷人手一瓶 Napa Valley，整个法国除了真 Latour、Rothschild、Romanée-Conti 这类国际著名奢侈品还乘风破浪以外，本地卖散酒的作坊全都干不动了。Serge Laguens 老头儿感觉有点儿扛不住，眼看百年基业就要断送在自己手里。

这时候一支神秘的东方喝酒力量异军突起。那几年，莆田搞医院与电信诈骗那帮精神小伙还没有搬去柬埔寨，狗推都是自愿入职的不绑票，每次开了大单，庆祝方式还不是放烟花，而是请全团队去KTV，一人一箱82年的拉菲，不醉无归。

那些年另一个走火入魔的行业是房地产，利润直追福建精神小伙。广东的许老板自从上了服不服富豪榜后，搞了个歌舞团，白天跳大神，晚上跟了老板拎着 Château d'Yquem 的贵腐酒对瓶吹。

就在这时候，青岛第一流的房地产企业 Longhai 投资的程老板看到了商机，同在疯狂的地产圈，他觉得买别人的法国酒还不如自己去法国种地酿酒卖给这群发癫的二百五喝。波尔多两块钱卖给打更大爷喝的散酒，整一个玻璃瓶装上、贴上红白蓝的标，最重要打上 Vin de Bordeaux，运到上海，一上岸少了200元不能卖。程老板可谓东方开眼看世界第一人，自从他2008年派女儿登陆波尔多，中国人开始了狂扫波尔多老酒庄的潮流。后来，娱乐圈、商业圈一众名流都果断入手波尔多。波尔多乡下半死不活开了半个世纪的老约翰地产中介公司，十平米的门店被中国人挤烂，老约翰本人到2009年已实现财富自由，请了五个中国留学生小妹来接电话。

程小姐2008年买的，正是 Serge Laguens 老头的 Latour-Laguens 城堡，带150英亩地皮，其中一半种上了葡萄园。交易价大约在200万欧元。据当地村民透露，程小姐买了城堡，看起来好像打第一天起就没想过在本地的葡萄酒市场参与竞争，计划全数销往中国。正常年份，Latour-Laguens 城堡年产16万瓶酒，如果装在大木桶里论斤卖也不是多大的事，但论瓶卖，已是不小的销售量。作为站在风口第一人，起初，程小姐应该是很卖了些酒的，但后来上层出了整顿风气的文件，不让大吃大喝。

接着，房价要跌。

后来，许老板的歌舞团团长也嫁了人，喝不成了。

名不见经传的法国酒，突然卖不动了。

数据来源：Journal of Wine Economics 上的论文 China’s wine market: Recent shocks， long-term prospects，2025年，作者 Kym Anderson

这个图上可见，中国人喝葡萄酒的巅峰在2016年前后，国内的酒庄自2015年就开始了倒闭潮，葡萄酒进口量自2017年才开始大幅下跌。

Latour-Laguens 城堡到2024年拿出来拍卖，也是程小姐实在撑不下去了。老约翰地产中介已经有日子没开过张，据老约翰反映，波尔多乡下有好多家中资酒庄已经半年没发工资，葡萄也早就不种了，葡萄树与灌木缠绵在一起，园子正慢慢向森林滑落。程小姐的葡萄似乎也好些日子前就种不下去了，这次拍卖的只是城堡本身，并没有葡萄树。

法国的中资酒庄圈，与2020年的柬埔寨房地产市场一样，90%以上中国老板从没想过将产品卖给中国人以外的任何群体。所以，他们都在走向荒芜。唯有那10%真正用了心、老板会说法语、不用天天吃湘菜、甚至看得懂巴尔扎克戏剧的中国庄主，在波尔多活了下来，将酒卖给了法国人、英国人与其他不对瓶吹的喝酒佬。

我看今天的局面，接下来三五年，将有几十个波尔多的中资酒庄会拿出来拍卖，有望出现白菜价。法国酒庄就像西港烂尾楼一样，现在已是毒药，最终很可能再次回流到法国人与欧洲人手里。

我感觉，酿酒佬抄底波尔多正是时候。

你问我为何不抄底？我一向有个理论：打工要去老牌帝国主义国家，投资与创业去新兴发展中国家。它被无数次证明了正确性。我要是去了法国，就不种地酿酒，只能打工，然后天天跟着工会去闹事，把轮胎点燃扔在凯旋门底下，要求加薪、要求男人休产假。

那为什么格鲁吉亚可以种地酿酒呢？首先她还处于一片混沌的江湖状态，我在乡下要建什么、修缮什么，要种什么葡萄，手续极简单粗暴，十几年内也没有动物植物命贵组织找我扯皮；雇用一个会种葡萄的大叔，比在湖南乡下还更便宜，技术更靠谱。这就是发展中国家的魅力。另外，高加索山脚下的河谷像新疆的伊犁，美得令人心动，却可能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友好的葡萄生长自然环境，好于波尔多，好于皮埃蒙得，好到我见过路边被遗弃两年的葡萄园仍然硕果累累，葡萄挂在寒冬的空气里，结成了霜，主人早已进城不要她了，她却一粒也不舍得凋落。

当然还有一点，格鲁吉亚酒的大客户是毛子国们，中国只是一个缓慢增长的市场。它与法国酒在中国是不太重合的两群人在喝，喝格鲁吉亚酒的人更年轻内向、更没有面子、更不会对瓶吹，纯粹只是想整两口的那几个人而已。这群人在中国不会轻易崩盘。而它在世界市场也像在中国一样，卖给了这群没事整两口的人，造成了它长年不温不火、半死不活的面貌。而我最害怕风口、网红、资源整合这类词汇。

我一生最热爱不温不火、半死不活的事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创天岭铁蛋的葡萄们，作者：海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