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领域,“快消主义”悄然盛行。人们在社交平台上快速结识、快速互动,仿佛一切都只是昙花一现。这种快节奏的社交方式,使得人们难以停下脚步去深入了解他人,更难以建立起真正深厚的情感连接。每一次的交流都可能只是匆匆而过,没有时间去沉淀和发酵感情。当这种快消主义成为习惯,人们就会逐渐失去耐心和精力去重建亲密关系,仿佛亲密已成为一种奢侈,难以再轻易获得。在这个喧嚣的社交时代,我们需要反思“快消主义”对亲密关系的侵蚀,努力找回那份真挚与深沉。
“学生希望老师被看到,子女需要被父母看到,夫妻需要被彼此看到。但现在是都没有,很少。”
在上海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成庆看来,现代人的关系危机非常显性。他发现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陷入一种孤独的、碎片的状态里,他们不知道怎么在现实生活里建立关系,而社会也普遍地缺少对另一个人的凝视和看见。
人的孤独和关系的脆弱已经成为当前人文学者普遍关注的议题。最受欢迎的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讲“他者的消失”,牛津大学社会学教授项飙谈“附近的消失”,网络热词里的搭子文化、situationship,其实都在指向我和他人的关系危机。
成庆是1970年代生人,在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里,成庆以工科背景跨考历史系研究生,又很快对发论文谋教职的价值产生怀疑,他决定从根源上解决人生的意义危机问题,把研究方向转为近代佛教史和明清禅宗史,这是很边缘的方向,身边的人都觉得他“疯了”。
成庆感慨,十年前提出“关系”的问题,不大可能被理解。
但提出这些问题本身就是一个转折点,意识到危机这件事本身不是危机,接下来需要大家一起转变意识,重建关系。
以下是简单心理和成庆的对话。
缺乏深度联系,引发心理危机
简单心理:你是否观察到现在的人越来越疏离和孤独?为什么关系会成为当下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
成庆:过去几十年中国社会变化最重要的推动力就是市场化,一切围绕经济关系展开,这也造成大家都相信个人主义,把自己当赚钱工具,追求个体的成功,这种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发展的越来越极端,比如前些年大家讨论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正常社会有很多层关系模式,比如宗教关系、经济关系、兴趣关系、血缘关系等等,但当代中国的传统关系模式都消失了,很多传统社群、共同体组织慢慢瓦解,但新的社交关系又无法取代,这就导致很多问题的出现,比如乡村空心化、传统家庭观念崩溃、社交关系碎片化等等。
这些也导致我们不知道怎么去跟他人相处,不知道怎么建立关系,也漠视关系,现在社交媒体上但凡谈到家庭,都很负面。现在的搭子文化,其实就是在讨论人跟人怎么发生连接。我们每天都在跟人网上互动,但那个关系是脆弱、碎片、表层、漂浮的。
当一个人跟世界没有深度联系,很容易会引发强烈的意义和心理危机。
简单心理:你是70年代生人,你观察到不同世代下关系是怎么变化的?
成庆:我们读大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老乡会,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会这样做了。我们对同学友情的理解也很不一样。我认为导致这个变化很重要的原因是信息技术的发展。
互联网崛起之后,人们都是通过虚拟方式进行意识层面的交流,而不是通过日常身体的运用。但放弃身体也就是放弃和真实的人互动。
很多人对互联网上的社交关系已经开始疲惫了,但是他也无法从现实生活里找到社交载体。现在的人都盯着手机,不关心旁边的人是谁。
AI出来后这个问题会更加严重,人会越来越孤独,因为大部分人的生命意义还是寄托在某些深度关系上,但现在很多年轻人排斥家庭和集体生活。
任何一个社会的发展都很容易出现极端的摆动,美国也出现过这个问题,强调个人会带来社会的瓦解,于是开始凝聚,凝聚又可能带来僵化。
简单心理:之前年轻人会调侃自己上班上的太累,没有了“文化体力”,大家似乎也失去了“关系体力”。
成庆:这些问题都是一环套一环。我们的娱乐、工作都高度意识化,你每天都面对海量的信息,没有歇的机会,人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消耗?我们想得太多,但缺少对身体的使用,买菜吃饭不需要出门,出门也大都是在交通工具上度过。
而且现在大家巴不得把所有的碎片时间都用来学习,跑步、洗澡也要听播客。好像都有信息匮乏焦虑症,实际上没那么多需要你知道和观看的东西。
这些都是现代科技信息社会塑造的集体行为。很多人没有能量是因为过度使用脑力,不使用身体,最后导致心力很弱、身体也很弱。对大部分人来说,你要先恢复对身体的觉察,让身体变得健康,然后再解决精神层面的问题,身体不好很容易就敏感、无力、倦怠、抑郁。
没有一个人能够持续输送情绪价值
简单心理:就像利用碎片时间听播客一样,很多人在建立关系时也有类似的问题,比如投入时间和精力去建立一段关系是否值得,社交是否有意义,你怎么看待这种考量?
成庆:你的人生如果都有这么明确的目标导向,最后的问题就是,活着最后到底要干嘛?一旦问出这种根源性的问题,你会发现这是无穷尽的,达到目标就会有下一个目标,最后你的身心因为无法接受这种高强度的压力会崩溃。
你跟那些看起来和目标完全没关系的人去社交,从更广阔的角度看,他就是为你打开了世界的另一部分。生命本身充满非常大的自由度。
你有没有从另外一种视角去理解一个人?你去观察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你甚至能帮他去解决人生里的一些问题,其实也会让自己也充满幸福感。
但这种关系在现代社会里是陌生的。很多人讲的是你让我觉得有趣,开心,这种关系其实非常脆弱。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持续给另一个人输送情绪价值。
简单心理:如果一个人只依靠友谊、爱情或原生家庭,不参与集体生活,这足够支撑他获得意义感吗?
成庆:重建友情、爱情这些关系,也需要一次价值观的讨论对撞。我们现在对待很多人和事都是一种“我拿来用、你给我提供情绪价值”的态度。我称之“拼多多式的快消主义”。当人习惯把他人当工具,哪个人让你哪天不高兴就换一个,人们很容易都把别人看作客体。
约会软件也是这样把人工具化的,如果不对此进行反思,将很难重建亲密关系。
从佛教角度来看,人和人的关系是缘起、业力。日本文化受到佛教的影响,提出“一期一会”,你跟每个人的相遇一生当中只有一次,这反而让我们会珍惜彼此。有一个年轻人问,生活工作没意义怎么办?我说不要先谈那么大的东西,你现在能不能跟日常建立联系?
比如你有没有真正去端详你使用的杯子?我觉得这是我们重建关系重要的日常训练。
日本人对待物品的态度,有时候会让你觉得至于看那么仔细吗?小津安二郎这一派日本现代小说家描写的人和人的关系,电影镜头里人对另一个人安静的凝视,这种画面在80年代的中国电视剧里也有,但是现在我们很难看到,我们可能早就拉快倍速了。
简单心理:这两年很流行的一个词是情绪价值。当下很多人普遍缺乏安全感,对他人和外界充满防御,这种心理状态是否加剧了我们对情绪价值的渴望?
成庆:这是社会普遍性的问题。学生希望老师被看到,子女需要被父母看到,夫妻需要被彼此看到。但现在是都没有,很少。
今天我们提这些问题本身就是一个转折点,10年之前这些问题不大可能被理解。就像今天佛学的课程能卖的这么好,10年前是天方夜谭,但现在它变得如此跨圈,说明这是普遍性问题。意识到危机这件事不是危机,接下来就是看怎么做。
简单心理:你之前说佛家讲不要执着,不要黏着。这个跟建立深度的关系是矛盾的吗?
成庆:怎么平衡个人跟集体之间的界限,这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摸索。我们需要新的社会亲密关系,并不一定是需要过于黏合。而是大家放下自我中心,在看待别人要多一分亲切、温情、善意。
简单心理:解决了关系的问题,就能解决意义危机吗?
成庆:你问身边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大部分年轻人不知道,过去我们还是想找好工作,成家立业。现在年轻人已经不相信这套叙事了,也没有那么强的兴趣,所以他的生命找不到一个依托点。一般来讲就是要找到一个锚点,传统中国社会把意义寄托在延续后代,现代社会里把意义危机的问题交给了个体,许诺给你自由,自由是百宝箱,什么都可以装,但你也可以说它里面什么都没有。
佛教的解释是你生命存在本身就是意义,你不需要靠另外的东西来证明。你在当下能充分感知到你的生命存在,观察你跟他人、自然、世界是紧密结合的,互相交错,无时无刻不发生关系的,那你做任何事情都有意义。
去年有部电影《完美的日子》,男主角一辈子扫厕所,从我们流行的价值观来看,这件事完全没意义,但是他不这么想,他看光影的变化就是意义,生命就是自主的。
有健康合理的集体生活、比较和谐的亲密关系,会让人不那么容易陷入到意义恐慌。它有点像是过河的桥梁。人很难一下子获得智慧,关系也会变化,也会出现危机,要彻底解决危机还是得改变认知。
强调自我,也未必幸福
简单心理:在当下这个人人都在强调自我,个体的ego似乎越来越大,这会带来什么问题?
成庆:很多人喜欢佛学的去除我执,因为他们意识到了,自我很强也不幸福,你的ego很大,你觉得你能掌控,但是你可控制的东西越来越少。
大家的挫败感很强,这跟不确定性有关,也跟社会的复杂程度有关。从佛学来讲,你一定会被你的ego反噬,你现在能掌控是因为运气还不错,你还有一些福报,但哪一天它就会转化,你马上就撑不住了,有再强的意志力都没有用。
简单心理:面对不确定性很强的时代,很多人会把目光转而向内去寻找自我。如果把目标放在塑造一个独特的自我上面,这也可能会有问题吗?
成庆:佛教认为没有本体自我,佛家认为你往内看,看的是你跟世界的联系。
很多人觉得有一个自我需要被发现,事实上,自我一直在变化,并没有一个不变的、实体的自我,而是随着各种条件不断变化的生命现象。
简单心理:“爱自己”是当下流行的价值观,它是否与佛学中“放下我执”的观念存在冲突?
成庆:什么是爱自己?这个口号正确,也空洞。
佛学认为人不是独立存在的,人存在于一个非常复杂的关系网络中,你好不好不是你一个人决定的,是你跟周围的关系决定的。我们今天好像在假设个体可以抽离出来,但这种认知是错误的。
关系的建构一定不是单方面的事
简单心理:现在很多人会觉得关系在消耗人,自我强的人会吃掉自我弱的人,所以你要在关系里比拼自我。人们似乎,对他人和外界充满防御,你要警惕不被吃掉,你怎么看待这种警惕?
成庆:关系的建构一定不是单方面的事,现在很多人说我想要好的亲密关系,但是你走出去,发现社会不是这样的。这也反过来说明整个社会重建关系的重要性,这不是个体的事,而应该是一个广泛的社会运动,包括公共讨论、达成共识、社会实践、共同促进,甚至需要一些教育机构、文化媒体、公益组织等等共同去推进这些事情。
简单心理:从我们个体来看,能做的是什么?你平时会跟送快递的人交流,实践下来是什么感受?
成庆:我有时候在电梯里碰到送快递和外卖的,会跟他们聊天,他们也很愿意跟你聊,他们出电梯之后,我会问要不要等他一起下去。这对我没有任何难度,希望他们能感受到别人对他的关照,感觉自己和这个地方有一些关系,自己不只是服务别人的人。
日常生活里跟不同的人发生链接,会让你产生一种生命的充实感,这很难去形容,你让别人开心这件事,本身也会让我们自己开心。
简单心理:这些年接触年轻人,大家最多的困惑是什么?
成庆:他们经常会问我找不到热情,没有喜欢的事情怎么办。一个是大家普遍身心消耗太大,另一个就是只从个人非常小的角度去找热爱,激发不出太大的热情。我觉得人需要在利己和利他的两个视角里,才能展现出生命里极大的能量。
我们过去反对大的话语,但是现在过分看重小我。从很实际的角度来说,你去关注人类的命运,也会让小我变得更加有力量。
简单心理:今天聊的内容给我一种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感觉。
成庆:今天的社会需要认知结构的改变,需要认同关系是重要的,认同对他者的关心是重要的,这需要所有人的努力。
我们今天说的教育是全年龄段的教育。有资源和能力的人,你要尽可能多做一点东西。我面对企业的人都会讲,你们应该在能力范围内做点事情,让年轻人好过一点。我上公共通识课,会尽量少给学生压力,因为学生太累了。这是我做老师能做到的程度,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情况对他人展现出关怀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