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0年,莫泊桑在《一生》的开篇里写道:
生活既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糟。
如今,一个世纪过去了,普通人的生活似乎还是在原地打转。只不过,我们对于生活的想象,早已被层层叠叠的消费符号所重塑。
社交媒体上,清晨手冲咖啡的仪式感、Citywalk中的独立书店、露营帐篷外的落日余晖;短视频里,极光、雪山、洱海、民宿……共同构成了理想人生的范式模板。
与此同时,关于“一人公司”“下班副业”“数字游民”的讨论持续升温,这些话题在短视频和图文笔记中高频出现,悄然成为了一种新的成功叙事:“只要表达自我,就能被看见;只要被看见,就能获得回报”。
根据《2023中国自由职业者发展报告》数据显示,我国灵活就业人口突破2亿,其中35岁以下的群体占比超过七成。内容创作,似乎成了普通人通往财富自由的最后一扇门。
然而,在流量红利的喧嚣之下,现实的问题逐渐浮出:为什么投入了大量时间与情感的内容创作,最终难以转化为可持续的经济收益?为什么“做自己”反而成了最昂贵的消费?当我们把“情绪价值”“自由表达”“理想生活”视为人生目标时,是否正陷入了另一种更为隐蔽的资本逻辑?
或许,问题的根源不在于平台、算法或运气,而在于一种更深层的认知错位——我们习惯以消费者的心态,去追求生产者的回报。
消费主义的隐蔽升级
传统意义上的消费主义往往与物质追求直接相关,比如将一代80后、90后拖入债务泥潭的房子、车子、教育投入等。然而,现代社会的消费主义早已不再依赖实物,而是用“生活方式”这样更加隐蔽的载体,悄然完成自我升级后呈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因此,当我们谈论“做自己”“追求想要的生活”时,很少会有人意识到这些话语背后的消费主义本质。
社会学家朱丽叶·斯格尔(Juliet B. Schor)曾在《过度消费的美国人》这本书中说过,现代消费主义的核心,已经从“拥有什么”转向了“成为谁”。它不再仅仅是推销商品,而是推销一种身份认同——通过“工作—消费循环”绑定人们的生活模式,再让个体通过消费对标“理想群体”以确认社会身份。
当下流行的那些“生活方式体验”,诸如一杯原产地的精品手冲、一场极地旅行、一次艺术看展,表面上是对物质主义的超越,本质上是消费主义的一种更高级的形式。
这种消费主义的升级,巧妙地将自己包装成一种理想主义。当我们说“我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时”,很少会思考这种“想要”究竟从何而来。大部分人以为自己的消费选择是自我表达,实际上这些选择中一多半都来源于社交媒体上流行的生活方式。
而真正实现财富积累的密码是生产者思维。这不是简单地指从事生产行业,而是一种根本性的思维方式:关注创造价值而非消耗价值,关注他人需求而非自我表达。
简单来说,这种思维是从“我能从世界得到什么(好的东西、好的体验)”变成“我能为这个世界创造什么(产品、服务、内容)来换取我想要的”。
我们以内容创作为例,成功的内容创作者往往能够很好地平衡自我表达和读者的需求,而不是单纯地“写自己想写的”,比如半佛仙人。那么更具体的表现是什么呢,就是可以不断地接商单,既能做到读者喜欢,也能让甲方爸爸满意。
当然,我这里并不是想否定“个性”的价值,而是想表达,我们之所以很难赚到钱,是因为满足自我的消费主义思维在赚钱这件事上行不通。
情绪价值的经济悖论
普通人很难赚到钱的第二个原因,是低估了情绪价值的成本。
当一个社会的物质生活水平达到一个高度,人们就会越来越注重精神世界的满足。而情绪价值的重要性,也会被抬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
尤其是最近几年,情绪价值几乎成了亲密关系里的“硬通货”。年轻一代对关系的期待,早已不止于搭伙过日子,人生来孤独,所以太渴望被理解、被看见。
但大部分人或许没有意识到情绪价值背后的经济学实质,它无法凭空产生,而是一种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r),需要持续地投入时间、精力和自我调节。一个总是耐心倾听、善于共情、懂得制造仪式感的人,绝非天生如此,而是经过了长期的练习,甚至是以压抑自我情绪为代价换来的。
社会学家霍克希尔德在《心灵的整饰》中很早就指出过:空乘人员的微笑服务、客服人员的克制怒气,都是典型的情感劳动。
而在亲密关系中,我们同样在进行着相似的“表演”,比如控制脾气、主动沟通、记住纪念日、说甜言蜜语……这些看似自然的情感流露,实则都是刻意管理的结果。
所以,情绪价值不是“赠品”,而是有成本的产出。提供者在持续投入时间和付出心力;而接收者在消费获得了即时满足。只不过,在亲密关系中,这种交换往往被爱与责任的外衣所包裹,显得不那么赤裸。
但问题是,情绪价值是很难转化为房产、教育、医疗等结构性资源。
我并不是说情绪价值不重要,而是想指出一个事实:索要情绪价值本身是一种消费,而不是生产。那些能够提供高情绪价值的人,往往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来培养这种能力——这本身就是一种生产行为。
基于此,或许我们就不难理解,那些能够通过婚姻真正实现阶级跃迁的人,无论是好看的外表、精英的光环、情绪的共鸣,本质上都是情绪价值的一次资本化交易。
而大多数执着于获得而不是生产“情绪价值”的普通人,就很难通过婚恋这条“捷径”离开底层。
资本收割方式的迭代
从80后、90后的房贷车贷,到95后、00后的精品咖啡、IP文化溢价,资本收割的方式在变,但底层逻辑始终如一:引导人们将资源投向消费而非生产,用于即时满足而非长期积累。
近几年,资本目睹着年轻人的消费重心从“拥有”一步步转向“体验”。旅行、看展、小众餐厅、情绪疗愈……这些“生活方式型消费”成为主流。
它们被赋予意义、被美化、被视为自我投资或精神富足的象征。但本质上,大多数体验仍是单向支出——钱花出去了,但难以形成可积累的资产。
更值得警惕的是,生产和消费的边界也正在被日益模糊。
在人人都可以拥有一个“IP梦”的自媒体时代,我们将写文章、拍视频、做播客视为“内容创作”,误以为自己在参与价值生产。
但现实是,绝大多数的个体创作者根本无法实现可持续变现。我们的创作更多是出于热爱、表达欲或者是社交认同,行为本质上是一种情感驱动的消费——投入时间、精力、金钱,换取流量、点赞和短暂的被看见感。
因此,不买房、不买车、不生小孩,或许并不意味着挣脱了资本逻辑。资本的高明之处在于将消费重塑为自由,把负债包装成生活美学。
从前是“你值得拥有”,如今是“你要活出自我”;从前是分期买包,现在是出行打卡、熬夜剪辑、为虚拟的认同买单。形式变了,但逻辑没变:让我们不断地支出,却难有积累,用时间负债,把我们困在原地。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五千年的文明,太阳底下早就没有什么新鲜事了。
每一代人都会遭遇属于自己的“资本主义剧本”。上一辈为一套房耗尽一生,这一代为一场旅行刷爆信用卡;从前是“成家立业”,如今是“自我实现”——名字不同,本质相似:我们总在被某种叙事说服着,把欲望当作自由,把消费当作选择。
但真正的智慧,倒也不在于拒绝所有的消费,更不在于标榜清苦,而在于清醒地自我认知:我究竟想要什么,又愿意为什么而付出。
是想要被镜头记录的瞬间,还是真正丰盈的内心生活;是渴望被看见的热闹,还是可持续的自我成长……当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精心拍摄生活,在深夜为流量焦虑,是否意识到,那些被消耗的时间与心力,本可以流向更有价值积累的地方。
认清自己的价值排序,不是要否定感受,而是拒绝被困在被定义的身份里。
你可以喝咖啡、看展、当博主,但前提是你清楚——这是你主动的选择,而非被算法和广告植入的“应该”,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刘知趣,作者:刘知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