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2日是西班牙语文化区最盛大的节日——哥伦布纪念日。就在这一天,克利伯25/26赛季的青岛号赛船从哥伦布舰队扬帆起航的西班牙母港出发后,开帆船跨越大西洋抵达了南美洲乌拉圭。
不见陆地航行29天:
风暴天,洗雨水澡:
星空下写长信:
月圆中秋座头鲸伴游:
无风带的海像镜面倒映着天,帆船在天上走:
补救了N次落水的球帆:
风浪大到救生衣溅水炸开导航室滴滴报警:
熬过炙热难眠的黑夜和孤独寂寞的5300海里水路We are Ocean Racers now。
一、抵达前夜
这是世界上航行里程最远、最有挑战性的环球帆船比赛。
第一赛段是一场5300海里不停靠的跨大洋航行,帆船先南下穿过西班牙位于北非海域的加纳利群岛,再向西南航行绕开非洲岛国佛得角,最后跨越赤道来到南半球,沿着巴西一路向下抵达乌拉圭埃斯特角。24小时昼夜狂奔,叠加赛中赛积分,说不紧张是假的。
就在抵达乌拉圭前一天晚上,青岛号处在第4,我们已经追了第3排位的苏格兰号三天了,而我们身后的华盛顿号借着风势离我们越来越近,几次在海平面看到他们的白帆。
半夜12点,值夜班的船员把我从吊床上摇醒。
“凯迪,外面电闪雷鸣,华盛顿号就在我们左前方,成败在此一举了,你要来记录这个决定性瞬间吗?”
将近30天不间断航行绝对是挑战所有人生理极限的,雷暴当空,大雨如注,每个人都撑着一口气站住最后一班岗。
青岛号和华盛顿号并驾齐驱撕杀了整夜,直到天蒙蒙亮时,乌拉圭埃斯特角的城市天际线已经浮现,手机甚至可以收到岸上飘来的信号,仍然没分出胜负,而苏格兰号稍微落后,却也在不远处随时等待翻身的机会。
甲板上安静得听得到风声,所有人大气不敢出。菲利普船长脸上没有表情,他稳稳指挥着掌舵的角度,保持航向。
7点14分,华盛顿号依然领先青岛号一个船身,但是他们的船速稍慢,而终点线就在眼前。
7点20分,青岛号从华盛顿号右舷驶过,一切好像是慢镜头一样。
老菲头点了根烟,慢慢抽完。然后发出指令:“Ready to tack!”
7点32分,青岛号换舷拐弯,压过终点线,拿下大西洋赛段第三席位。
仅仅3分17秒后,华盛顿号冲线,不一会儿,苏格兰号抵达终点。这场耗时近一个月的跨洋帆船赛,终于在最后一刻分出了伯仲。
在电脑前敲下这些字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哭了一次。
从英国出发因为转运伤员,青岛号一度位列倒数第一,一路夺命狂追到第三名进港,这一个多月太不容易了。要从头讲起,这是一个需要配杯啤酒慢慢听的故事。
二、启航
帆船从英国出发时,朴茨茅斯皇家海军军港在必经的航道边的屋顶上,画了纳尔逊在特拉法加战役中升起的Z字旗,26个字母最后一个,寓意“有进无退,勇往直前”。No going back。
西班牙的岸上休整还没缓过来,横跨大西洋的伟大航行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开始了。
帆船航海不是吃着火锅唱着歌就实现的壮游梦想,从英国跨过比斯开湾到西班牙这一段赛程,陆续有船员因伤退赛。
骨折,晕船,“每届大概有10个人在第一周航行后被迫放弃比赛。”赛事方的提醒非常中肯。我赛前训练的值班搭子、澳大利亚退役海军教官大哥摔断了肋骨,铁骨铮铮的硬汉决定继续随船航行,可惜力气活不能敞开干,让他有点受挫。
另外一位好朋友、74岁的MAX最终没能继续参赛,也已超过最大参赛年龄。廉颇老矣,“再不出发就老了”,不是说说而已。
三、海上生活
大西洋段航海顺风顺水,1000年前哥伦布漂啊漂着就过来了,因此常有人称这条线路为“香槟航海”。
第一周的航行非常轻松愉快,青岛号一路领先保持在第一名,我们队传到岸上的视频播报都狂言喊话:“青岛号在岸上等大家早日靠港。”
船舱再也不是臭袜子漫天飞的末日场面了。甚至觉得到处都干净整洁,emmm 或者说有点整洁过头了,像是,少了些东西?看着空空的船舱储物架我有种“食物没备足”的焦虑感。之前因为冰箱撞坏扔掉了60斤肉,随后受经费限制没有额外补充肉类罐头,可想而知接下来一个月吃的有多素净。顺风跑帆船,最大的魅力就是升起球帆,船四平八稳跑得又快又直,甲板上不会被浪打湿,船舱里如履平地。
但球帆非常考验掌舵和控帆的技术,要知道我们一船人可都是业余玩家,绝大多数人都是今年5月培训才第一次接触球帆。所以意外的发生几乎是必然的,但谁也没想到可以捅这么大篓子。
航行第4天晚上,甲板一通操作猛如虎,球帆室满地狼藉,破裂的球帆裹着人和海水像一张丰收的渔网。324平方米的1号球帆落水,因为体量太大无法从海里捞起,不得不用航海刀裁成两截,勉强捞回来两段残尸。
根据风力大小不同,船上会升起不同尺寸和形状的13面帆。像大西洋航段最重要的是三面球帆,其中1号球帆最大也最难操作,2号球帆是主力军,3号球帆是左膀右臂。出身未捷身先死,刚离开家门就感受到第一波挫败感。好在大家士气高昂,没有被影响心情,继续凭借领先优势冲击得分门,准备拿下比赛的附加分。
3天后,距离得分门冲线2海里,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2号球帆绳环断裂,巨大的球帆咣当一声落进海里,马上被浪卷进船底。
大家都没见识过这种场面,基本属于呆若木鸡的状态。大副高声喊着“把船长叫起来!”才喊醒大家。
船上准则第一条:遇到问题喊船长。船长24小时待命,对船上所有事项负绝对责任。经过换舷—甩尾—掉头几个大动作,大家伙终于齐力把2号球帆从船尾捞了上来。
落日余晖,巨浪滔天,船长喊着号子,船员拉着白帆,眼下这一幕好似《白鲸》里围猎抹香鲸的宏大场面,震撼人心。
此时从导航室传出捷报:就在抢救球帆时我们刚好冲过得分门,拿下2分附加分!
球帆还未完全塞进船舱,当班小组长马上调动人马准备升起待命的3号扬基帆保持航速继续前进。船长点起一根烟,戴了墨镜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只淡淡说了句:“这才叫竞赛嘛。”
帆船没了帆,好比战士没了枪。2号球帆牺牲后,我们的船速大受影响。补帆小分队不得不连夜赶工开始做针线活。在晃动的船舱里缝缝补补可不是个容易活,中国的大使船员Chris颇有“勇晴雯夜补雀金裘”的阵势。
然而一帆刚补,又添新伤,半夜3号球帆英勇就义。有人手误松了绳子,球帆飞天上去了,落水后卷到龙骨上,被扯出了大大小小60余个破洞,帆边也勾花了。船舱里帆叠着帆已经没了下脚的地方,此时我们已经过了北回归线,连日轮班作战说不累是装的。不知是饥饿还是炎热先袭来,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船上储物空间有限,食物只能定量供给。“Overeat吃太多”是要被当众处刑的重罪。
我们的早餐一般是燕麦粥或者牛奶麦片配果酱面包,一周14顿正餐里8顿纯素,以及无穷无尽的豆子开会。
鸡蛋洋葱酱卷饼、蛋炒饭三文鱼贝果、咖喱鸡肉饭白芸豆奶油意面、鹰嘴豆黑豆咖喱饭奶油玉米土豆汤、金枪鱼橄榄鹰嘴豆沙拉火腿奶酪卷、番茄蔬菜意面番茄汤、猪肉蔬菜意面豆子蔬菜汤和猪肉豆子拌饭。
No beans,no pork;no pains,no gains.是我们对猪肉炖豆子的寄语。
零食柜里只有能量棒和糖,属于那种“饿急了吃口能管饱,但嘴馋的时候绝对不想碰”的恰到好处的饥荒粮。荤菜么也不能抱有任何期望,清水煮鸡胸肉配上豌豆米饭胡乱挤一些酱汁就是一顿大餐。
翻看我在船上给朋友发邮件对食物的吐槽“今早在甲板上翻到了一包james遗留在船上的西班牙香肠,本来应该放冰箱的但是已经暴晒7天了。我们没舍得扔,吃掉了,好吃。”“船上食物严格限量供应,中午省下来一个鸡蛋煮泡面的时候打进去,太幸福了!今天是捍卫鸡蛋自由的一天,开心得我不当班但把全船人的锅碗都洗了。”
“船上7天后就没有水果了,10天后蔬菜连洋葱都没了,目前咸的零食已无,薯片是当正餐限量一周一人一包。白人老头饿得半夜在茶杯里倒白砂糖喝糖水,现在航行还没过半,最难熬的日子还没开始。”“好饿,我在想是不是应该降低对食物的预期,可能我对‘吃苦’的预期还是太高了。”
这辈子没跨过北回归线的白人大爷们随着航行一路向南,越来越无法忍受船上的炙烤,光膀子在甲板上晒成红虾一样。
每当厨房烧水做饭,不流通的空气会让船舱里比暴晒的甲板再热上10度。
蒸笼和烤箱是无处躲避的酷刑,配上夜里红灯之下难咽的饭菜,眼前这一幕颇有点恶鬼地狱道的荒诞感。
汗如雨下不是形容词,而是现实主义。更糟糕的是,我们已经10天没洗过澡了。20个人积攒的汗臭和体味在狭小的船舱里蔓延,但此时我们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炎热和饥饿侵蚀着我们的意志,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我问到船上环球船员是否还想坚持环球的计划,诚实的Louis告诉我说:“有那么几天不太想。”
白天暴晒尸油时心如死灰,待到夜里凉风习习的时候,却又像诗人般思绪万千。帆船经过北非撒哈拉沙漠地区的时候,满天繁星真的好浪漫。就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飞行员创造了《小王子》,三毛和荷西度过了最清苦又幸福的七年《撒哈拉的故事》,加缪写下《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不知是否是苦难造就了这些美好,也不知道我们当下吃的这些苦意义何在。
有天半夜我在吊床上流汗渴醒,透过舱门看向天空,第一次发现原来银河是天上一条奶白色的光带,英文叫milky way一点也不夸张。
我们凝眸那个距离地球1500光年的猎户星云,看到的却是南北朝时代发出的星光。
很神奇,晚上的船舱里就像是运奴船的牢笼,甲板上又满是星辰大海的理想,特别割裂。
四、无风带
进入北纬13度—6度的无风带,船速1.3节,几乎是原地踏步。导航台上看风和水流图,真的很神奇,这个区域像是黑洞一样不被任何自然动力影响。
白天没有风的时候大海像一面大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像是放大版的青海茶卡盐湖“天空之境”。这个时候我们有种在天上航行的感觉,如果有飞鱼跃出水面,就好像鱼是在天上飞一样。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感觉不是古人想象出来的画面,而是亲眼见过的场景。
根据克利伯赛事规定,船长可以决定连续开发动机60小时通过无风带区域,但发动机一旦开启不可关停,不可提前驶出无风带。选择什么时间开发动机是关键性的战术决策,菲利普船长在犹豫,风力预测显示60小时后我们驶过的区域会有阵风把我们送出无风带最后一程,但如果判断失误,我们则可能要在炎热无风的赤道边挪动数日才能追到风。
大将军做决策也没那么果断,航海很多时候要靠运气,而运气就是一半的胜算。9月25日,航行第12天时,船长决定开启发动机。连续多日的轮班终于可以松口气,因为不用控帆,工作清闲了一点,大家借这个时间开始休整。工程师大哥挨个检修船上坏掉的风扇、漏水的窗户和管道,还有抽水马桶。
补帆小分队像纺织厂女工一样继续精卫填海做针线活。直径15米的1号球帆用胶条正反两面细细密密粘起来,再踩缝纫机缝合。
大副Faith也加入了补帆阵营,21岁的她遇到风暴时异常沉稳,私下也是个调皮少女,还大胆尝了我们的中国零食麻辣鸭舌。一场暴雨来袭,大家冲上甲板洗了个痛快的雨水澡。打结的头发和黏糊糊的后背终于恢复干爽,突然之间有了这么一群一起洗过澡的朋友,怪好玩的。
凉风袭来,天气预报没有辜负我们,当关停发动机时,我们紧接着满帆乘风前行,顺利驶出了无风带,重新夺回第一排位。赤道就在前方。
五、跨越赤道
9月30日晚上8:14航行第17天,导航仪上纬度指数第一次从N跳成S,意味着我们正式驶过赤道进入南半球。
成为一名跨越赤道的水手,是我小时候看到的帆船纪录片里的场景,没想到长大后我也成了故事里的一员。
学过地理的朋友都知道,赤道南北两侧的洋流不同,经历了前半段球帆顺风的好日子,刚进入南半球我们就开启了60度倾斜的迎风顶浪模式。
在咆哮颠簸的大海上,菲利普船长穿着美人鱼的骚绿色贝壳裤子,恶搞半裸胸肌T恤,头戴王冠、手拿三叉戟走出舱门,白胡子一大把,不得不说这COS的海王波塞冬太形象了。
跟着海王宣誓后,我们每人向大海献祭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一个豆子罐头、一缕头发、家人缝的护身符等等,祈求大海的怜悯和慈悲,渡我们抵达彼岸。
最后,大家在胳膊上贴了海龟纹身贴纸,来纪念自己成为跨越赤道的水手。(会喷火的乌龟暗示着它有来自东方金龙的血脉,青岛号限定版)
跨过赤道的那天我突然觉得异常疲惫,不分日夜的昏睡又醒来,饭也不吃了。可能是长时间航行到了身体的一个临界点,离岸7天和10天和30天,就像跑步的800米/5公里/马拉松,体感是不一样的。
航程过半,船员和船上的设备一样故障连连。青岛号排位一度掉到倒数第三,疲惫和坏成绩消磨了人的耐性,大家说话都有点冲,甚至发生过几次小冲突。但就像我们常说的那样,“有些话在厨房说出来,转个身就忘了/有的话到甲板上说,风一吹就散了。”那些深夜在手机上码了又删掉的小作文,才记录了真正的成长。上岸就不提啦。
船上要能自洽,学会怎么苦中作乐。有位大哥就是个很幽默的人,经常三句话把大家都逗得笑哈哈的。有次他看我用压缩器踩扁罐头很不灵活的样子,我问他:“俄罗斯也用这笨玩意儿搞罐头吗?” 他说:“不,我们一般用手,捏一下完事。”
吃不饱么自己想办法找零食吃,热巧克力喝完了,有天值夜班,他突然神神秘秘递过来茶杯让我们尝一下,居然在热水里加了一勺蜂蜜!
船上的日子平淡且艰苦,这一口蜂蜜水的甜就足以鼓舞人心了。从日常里获取这一点点的幸福,就是支撑着自己走完全程的源动力。
随着离赤道越来越远,温度变得凉爽,船上的气氛逐渐缓和。
大家算着要靠岸的日子,开始有了奔头。
“上岸首先要做的事是什么?”
“洗澡,吃牛排;again。”
“给在岸上等我的老婆一个大大的拥抱。”
“如果能洗个澡的话,我可以继续在海上呆着”......
虽然还没有找到这次远航的意义,但我感觉远离网络的日子我自洽了很多,不被外界干扰的时候发发呆,好像又找回了初心。接下来一周,我们就尽情享受乌拉圭的牛肉和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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