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潘文捷,编辑:程迟
如果你关注娱乐圈,可能会发现近期声量最大的新闻,不是来自明星,而是编剧。
近日,“古二”(程骏年)持续发文晒出多条录音,把《繁花》剧组推上了风口浪尖。这位自称参与剧本创作的编剧,认为自己被剥夺了编剧署名权。9月23日,《繁花》剧组发表声明,称剧方在片尾给予古二“前期责任编辑”署名,这完全符合他所担任的工作职责,从始至终不存在他担任《繁花》编剧的情况。
许多打工人站在编剧角度产生共情,但当事人发布录音的行为也引来不少质疑,争议声一浪高过一浪。
面对近期频繁出现的编剧风波,同为青年编剧的陈菲说:“我看到网友在公共平台的讨论,义愤填膺,说怎么这么黑暗,但我和同行根本没有感觉。我心想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
对于影视行业的年轻打工人来说,编剧署名的争议不算新鲜。但令人五味杂陈的是,“一直都这样”,就必然合理吗?为何编剧署名如此重要?年轻的打工人在行业里的生存状况到底是怎样的?
只署一个编剧,合理吗?
陈菲说,具有能力一人独立完成全程的编剧,在业内很少,“两只手数得出来”。
她举例说,如果某编剧一年内有三到四部作品上线,就很可能不是独立完成的,因为按照正常编剧出品速度来说,这几乎不可能达到。编剧赵汉也从个人经验判断,认为如果一部剧体量比较大,有联合编剧或者助理编剧在其中发挥了比较重要的作用,只署一个编剧就不合理。
陈菲介绍了行业内部的情况:“影视行业现在比较萎缩,就没什么钱,一个项目想要拿到投资,要做自己的项目书,去走审核的流程。如果项目书上写了一个大编剧、大导演、名演员的名字,会比较容易推进。”
如果一部剧已经有了一位大导演,还需要一位大编剧吗?或许从投资人、制作方的角度,确实需要。“投资方肯定不希望自己赔,平台也不希望点击低,就会希望更多的人为它背书。如果它是一个黄金团队,全都是金牌导演、金牌编剧、金牌摄影,业内就会觉得挣到钱的概率比较大。”
赵汉说,中国的编剧整体是缺乏权益保障的,虽然很多剧组权责分明,各司其职,互相配合着工作,最大的规则是创作+生产的规则,大家都希望把戏拍好,能顺利杀青,但在一些情况特殊的剧组,所有的规则会变成“那个人”的规则,也就是说,项目里面谁最“大”,谁说了算,所有规则都是根据这个人来。这个人如果心情好、善良,就会给编剧署名;如果心情不好,或者有别的考量,“对不起,说没有你就没有”。
陈菲说,编剧本身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一些大编剧有话语权并不只是因为是编剧,而是能够在名望、投资等方面提供其他的社会能量。“有时候很需要著名的编剧为项目背书,在除了创作本身之外的其他的地方提供支持,功夫并不在本身的内容上。”
剧组的制片体系不健全也是重要原因。赵汉指出,制片人要负责剧组里每个工作人员的合同签订。但很多时候,早期的合同签订时就不甚明确,例如可能以类似“生活助理”的职位进入某个项目,但却做了剧本的策划、编剧的工作,导致当事人自身在剧组的定位非常尴尬。
“以生活助理的名义进入剧组的话,所有人都会用生活助理、导演助理的方式去对待你”。如果他的创意和想法帮助到剧本创作,就要看导演、编剧、制片人愿不愿意承认他的职位和属性已经发生了变化,如果他们愿意承认,应该补一份合同,让他成为联合编剧。这样,他就可以用联合编剧的名分在剧组生存下去,以后争取署名的时候,就有一份编剧合同作为支撑。
青年编剧难以突围
青年制片人马福介绍,不仅是编剧,演员、导演都会为署名反复撕扯。
从制片方的角度考虑,并不是不愿意多署几个名字,但是,“(多人署名)这对于当事人来说是特别大的稀释。”他曾经遇到过一个情况,片方请来了原本关系就不错的两个导演,希望他们合作完成。结果在筹备之后,第一顺位的导演一直在排挤另一位导演。
这一点令马福特别困惑。他后来意识到,也许署名对这个行业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资源”。
所以,面对年轻编剧希望署名的时候,哪怕大家觉得的确该给他们署上,但是,这样做要面临的是整个行业的人对于署名的认知。“这是对观念的挑战,我的沟通成本也会变得非常高。所以我也不得不被裹挟进这个游戏里,考虑可能面临什么样的风险。”
但如果剧方在片尾给了当事者一个前期责任编辑的署名,该如何看待?对此,陈菲介绍,一般来说责编是制作公司派来的,因为制作公司是甲方,编剧是乙方,类似于房地产开发商让包工头建房子,派监工看房子造得好不好。责编其实类似于监工。
所以,如果做了很多监工之外的工作,只署名责编,已经是把他人的一些工作成果剥夺了。
“某个人到底对项目有多重要,只有当事方知道,外人是很难判断的。”赵汉认为,如果某人承担了重要的剧本内容工作,那么他应该是署片头,而不是署片尾,“讲一句行业里残酷的话,署片尾,没有人知道你是谁。现在平台已经可以直接跳过片尾了。所以,如果想要在行业里被看到,就必须署片头,而且还要在片头比较醒目的位置。”
马福透露,他自己也曾经遇到过署名的问题。他在刚入行的时候,没有获得匹配的署名。后来,有机会获得执行制片人的署名,但是却被告知,“署名和薪资只能选一个”,故而拿到了非常低的薪资。
在他看来,不仅仅是编剧,这个行业里的年轻人,都常常会遇到“职场PUA”,被告知自己不行,被告知“这个机会很难得,我们都是这么吃苦吃过来的,你也得这么来一遍”。
“遇到这种事情我们就忍着,等到自己能够争取到署名的那一天,通过一些机会和人脉关系,获得更大的老板的认可。有的人干实事,被愿意支持干实事的老板认可,是一种方式;有的人擅长混圈子喝酒,把活给揽过来,也是一种方式。”他说,对年轻人来说,还有一种在行业突围的方法,就是自己做编剧,走创投,获得资方的认可,拍小成本的片子。由于整个剧本是自己写的,没有涉及到多方合作,就可以尽可能地把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作品成功上映,就算有作品了,口碑再好一些,那自己也就“升级”了,也不需要再顾忌编剧署名上的问题了。
编剧在行业里格外弱势
制片人老邓介绍,“这个行业还是很‘封建’的”,师傅带徒弟的情况很普遍,不管是编剧、造型、配音、动作各个主创都会带自己的徒弟,从业者从助理开始慢慢做一些执行的工作,最后可能甚至可以做主要的活。可能在项目里,徒弟干了更多的、创造性的活,师傅进行监督和指导,但为了拿更多的资源和更多的项目,师傅不会让徒弟和自己平起平坐。在这种情况下,徒弟很难拿到真正应该有的署名。
赵汉认为,编剧在行业里格外弱势,其中一大原因,就在于所有的影视创作工作里,只有编剧的工作是前置的。往往在剧组开机之前,编剧就已经把剧本写好交给剧组了。后期拍的过程中剧本如何修改,改完以后给不给编剧署名,变数很多,编剧这个职业的漫长周期决定了其权益很容易被侵害。
一般来说,剧组的灯光、摄影、服化道等都是成团队的,签的是总包合同。比如常年合作的摄影团队,给谁署名、怎么署会很清晰,大家干活是约定俗成的。但只有编剧可能是单打独斗的。有些编剧可能就是两三个人的团队,和剧组沟通天然比较弱势。
不仅如此,人人都觉得可以对剧本指手画脚。
赵汉说,他在剧组工作时就发现,没人会去教摄影指导该如何掌镜,说应该怎么拍,没人会去教录音、美术做什么事,因为那些都是有技能门槛的,但永远会有人想要教编剧做事,因为“大家都看过故事,觉得只要认字,就可以说这个写得不好,应该怎样写。大家都觉得自己可以编得更好”,所以对编剧的工作缺乏敬畏心。
行业内类似的事情很普遍,出来维权的编剧却很少,因为大家还想在这个行业里生存下去,想靠写剧本找一口饭吃。
老邓则感到,类似的维权事件在行业内屡屡出现,实际上已经在改变这个行业。他看到,现在制片公司的法务也在变得更加严谨。
“早期的、杂牌公司的合同里面可能会写,虽然付了钱,但如果最后没有采用这版剧本,乙方需要把钱退回。但如今,流程规范的平台、大公司在合同上面都会写得比较明确,分步骤验收和打款。参与了正式的剧本创作,就会给编剧的署名;如果完成整个编剧的创作,可以给第一顺位的编剧署名;等等。”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