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振兴的宏大叙事里，每个人的命运都如同一颗颗璀璨的星辰，成为时代的注脚。从勤劳的工人在现代化工厂中挥洒汗水，到创业者在新兴产业中勇敢拼搏，每一个身影都在为东北的崛起贡献力量。老工业基地的转型，让传统技艺与现代科技碰撞出火花，手艺人坚守着祖辈的传承，也在新时代找到新的价值。年轻人则带着梦想和活力，奔赴在各个领域，他们的努力与奋斗，书写着东北振兴的新篇章。无论是过去的辉煌，还是未来的希望，每个人的故事都交织在一起，共同见证着东北振兴的伟大历程。

瓦尔特·本雅明在他的《摄影小史》中提出了一个令人心动的概念“灵光”(Aura)，这个概念所描述的是一种时空的超常反应——使远在他方的人与景物超越时空经纬，仿若近在咫尺，这和东方文化艺术中的“意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19世纪中叶，银版摄影术传入中国。直至20世纪初，清政府倡导”实业救国”，照相机进入紫禁城，晚清皇帝和后妃主动接受了这束光，甚至成为“发烧友”。尽管早在1868年，蒸汽动力就首次进入了东北，但几乎没人能想到，就在数十年后，这片土地会借助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浪潮，迅速发展成为中国最早的工业化发达地区。

1983年辽宁抚顺龙凤矿矿工

金戈铁马化作钢铁洪流，这片神奇土地挺起了共和国的工业脊梁，同时也铸就起中国工业摄影艺术的丰碑。我们注意到中国工业摄影史中，有这样一位人物——王玉文，这位土生土长的“矿山之子”在40多年的岁月中，用相机捕捉影像的“灵光”。他所拍摄的每幅照片不仅有工业化的宏大叙事，更有着普通人一悲一喜的无声倾诉。故事，就这样在镜头内外娓娓道来。

抚顺的阳光

阳光对煤矿工人来说，常有一种亲切的陌生感。

——路遥《平凡的世界》

大兴安岭挡住了西伯利亚的狂风和温带大陆的荒漠化，小兴安岭挡住了太平洋季风的强弩之末。亿万年间，高大的蕨类植物在完成生命周期后。随地壳运动和地质变迁。聚合形成了一种特殊物质——煤炭。正是煤炭点燃的熊熊烈火照亮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光明大道。

抚顺西露煤矿，中华人民共和国首个五年计划的核心能源基地。在长达118年的开采历史中。这座曾经的亚洲第一大露天煤矿见证了中国近代工业发展的沧桑。说起这些。退休矿工老孙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尽管时隔多年。他依然清晰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矿区内同时运行着200多辆电铲车、1000余辆矿用汽车，日产量突破数万吨，年产能接近2000万吨。矿区建起了工人村、幼儿园、学校、医院，“工人和家属生老病死基本上都不用出矿”。老孙和他的妻子就是在工会组织的青年联谊活动中认识的。

五大三粗的老孙喜欢文学。从年轻时起就是图书馆的常客。他说。路遥在写《平凡的世界》时曾去陕西一个煤矿体验生活。煤矿人给了他很多帮助。老孙感叹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否则一定能写出更能体现煤矿人精神的小说。因为自己就出生在矿山。一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这里。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多了去了。不缺孙少平，缺的是路遥”。

辽宁是东北煤矿资源最为丰富的省份之一。这里地下煤炭储量丰富，被誉为“煤都”。抚顺西露煤矿的开采历史可追溯至清末。到2019年停产。为中国贡献了高达3亿吨的煤碳。年均产出优质原煤不少于300吨。在工业化加速的时期，这座煤矿为国家的经济发展注入了强劲动力，贡献率一度达到全国煤炭总量的30%。

2002年，辽宁阜新海州露天矿，往坑下运送炸药

2019年，老孙已光荣退休。工作年限是影响退休金高低的关键因素。在煤矿工作，尤其是井下工作的时间越长，积累的养老金就越多，退休后的收入自然也会相应提高。“刚退的时候每个月是4000元多一点儿，不到5000元，现在每年都能涨工资，政策好，知足。”这笔退休金足以保证老孙晚年的基本生活需求，“咱这边物价不高，攒下一点儿钱多少还能帮帮孩子。”

老孙有一个儿子，毕业后去了深圳的一家工厂。老孙并不希望儿子像当年的自己一样留在矿山，子承父业。在他看来，煤矿工作环境艰苦、风险高，工人不仅劳动强度大、时间长，而且“三班倒”打乱了正常的作息规律。年轻人还是要去更大的城市，选择工作环境更优越、待遇更丰厚的职业，那样才能“更有出息，更能体现人生价值”。

老孙口中的儿子很孝顺，老伴儿过世后曾想接他去深圳养老，但他考虑再三还是选择留在老家。较之这些，老孙更喜欢谈自己退休之前的传奇生活——每天都要面对恶劣的工作环境，井下通风不畅、潮湿狭窄。在这样的条件下工作，不仅需要强健的身体，更需要顽强的毅力。但老孙和伙伴们还是和孙少平一样选择了坚守，因为他们知道，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为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才能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抚顺露天煤矿直接提供了数千个就业岗位，让数万名像老孙这样的工人得以安家立业。更重要的是，一条围绕煤矿的完整产业链应运而生，各行各业因煤而兴，整座城市因此繁荣。

“那几年想过搬走，后来还是留下来了”。让老孙他们留下来的原因主要是当地政府在资源枯竭城市转型过程中所做出的努力——大面积绿化正在从根本上改善矿坑扬尘的现状；浓度过高的甲烷气体也可以被湿地系统过滤干净；露天煤矿建起了煤矿博物馆；采煤塌陷区变身生态欢乐谷……

“我想让孙子看看当年的抚顺有多牛，我们这些矿工当年干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老孙笑着说。

2002年，抚顺矸子山上的女工

鞍山的火

炼钢炉里的火，烧的是矿石，照的却是人心。这火光能熔了铁，也能聚起千万人的魂。

——高满堂《钢铁年代》

1948年，辽宁一个普通矿工家庭降生了一个男婴，父辈为他取名王玉文。从小生活在矿区大机器轰鸣声中的王玉文一直有着当矿工的梦想。然而，姐姐家一部5元钱的相机彻底改变了王玉文的人生轨迹。正是出于对矿山和矿山人的真实情感，王玉文的镜头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人”，呈现出区别于其他工业摄影的独特之处。一个个酷暑寒冬、一个个节假日，他奔走于炼钢炉前、矿山井下、铁路沿线、钻井台边，以自然生动的画面、平实流畅的视觉语言，记录了工人完成任务的喜悦、井下作业的危险、下岗后的失落、冲出困境的欢欣……

其中自然少不了“钢都”鞍山。

鞍山是一座因厂而建的城市，这个厂就是鞍钢，它能让人更直观地感觉一家厂就是一座城，因为鞍钢实在是太大了。鞍钢肩负起了钢铁强国使命。

计划经济时代的鞍山是中国最重要的工业中心，全国最大的钢铁生产基地。在1978年，鞍山的GDP为32.78亿人民币，排名全国第十三。

然而进入市场经济之后，鞍山虽然在20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90年代依然朝气蓬勃，但是随着第一轮国企改革的开始，一部分工人被下岗分流，尤其是在1998年，随着上级减员增效的号召，鞍山几乎所有的国有工厂都有一批工人下岗，尤其是鞍钢，作为鞍山的支柱企业，大量的下岗工人被推向社会。

出租车司机卫东就是在这一年下岗的，下岗前他曾经是一名炉前工。因为效益高、福利好，当年进入鞍钢工作，可以说是很多鞍山人的愿望。卫东的父母和他的三个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全都在鞍钢工作。女儿顶替退休的母亲成为鞍钢厂办大集体企业的职工，两个儿子继承父业做了炉前工。炼铁炉温度极高，即使炉外最低温度也在50摄氏度左右。为了降温，炉前工们通常会把湿毛巾包在头上，但不一会儿湿毛巾就被烤干了。

2003年，辽宁鞍钢工人兄弟

喜欢唠嗑的卫东说，在鞍山这座城市中几乎每家都有鞍钢的职工，有的在大厂，有的在附企。如果当时双职工的家庭有一人下岗失业，还有一人依然在岗位上，那么这个家庭的生活还可以维持，但是如果双职工都下岗了，那么日子就会很艰难。作为一名优秀的炉前工，卫东本来有机会留下，但他还是选择了“出去闯闯”。父亲对于他当初的选择颇为不满，感觉总是不如在厂里工作稳妥。

2016年，辽宁本钢，除锈车间，王玉文摄

卫东说，鞍钢厂区面积占据了鞍山市区面积的三分之一还多，整个鞍钢被鞍山市区包围，鞍山市区也是依鞍钢而建，厂区外还分布着众多鞍钢集团的机构和下属企业。鞍钢的很多企业散落在市区的各个角落，像我身后这样的企业至少有十几家。它们中规模大的有十几万平方米，小的也有几万平方米。这在其他城市并不多见。

选择“出去闯闯”的卫东并未离开鞍山，他对鞍钢的生活不无怀念，遇到来自外地的客人时，特别喜欢向客人介绍鞍钢的超大规模。每当这个时候，卫东的眼里都闪烁着特殊的光彩，而正在上海某大学法律系就读，并已进入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实习的女儿，更是他的骄傲。

喀左的光

像一道射穿云雾的光。

——杨志军《最后的农民工》

作为全球最大的钢铁生产国，我国的钢铁总产量占全球一半以上。有着“新中国钢铁工业摇篮”美誉的辽宁，在钢铁行业同样占据了无可替代的位置。以鞍钢集团为核心，整合本钢、攀钢等所形成的超级钢铁集团，正在推动中国钢铁产业的高质量发展。

除了鞍钢之外，辽宁还有众多地方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活跃在多个产业领域。例如，中国船舶的大连船舶重工集团、中国中车的大连机车车辆厂、中国航空工业的沈飞集团、特变电工的沈阳变压器厂、中国航发的沈阳黎明公司、新松机器人、沈鼓集团等。这些企业覆盖了从高端制造、航空航天到先进装备制造的各个领域，为工业经济的多元化发展提供了强大的支撑。

王玉文曾说，他的影像创作都是以自己的生活为半径，除了这些年跑的煤矿铁厂，就是他生活的辽宁，辽西、辽东的每个地方都跑遍了。在王玉文很多作品的图说中，有一个叫“喀左”的地方重复出现。“喀左”全称为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是辽宁省的一个蒙古族自治县。

2009年，本钢炼铁三炼铁

2025年春节刚过，老家在“喀左”的白英豪就开始收拾行装，告别父母亲友，准备返回他现在工作的城市——大连。这位昔日离家打拼的年轻农民工如今已成为一家大型造船企业的技术骨干。白英豪夫妇已经在大连安下了家，孩子在市内一所小学读书。他们已经融入这座窗口城市，并有了换个大点的房子和生二孩的计划。

在东北，有一大批像白英豪这样的技术工人，他们通过刻苦钻研，勤学苦练，逐渐成长为这个老工业基地新一代的“大国工匠”。

从计划经济时代的“铁饭碗”到市场经济和产业转型的阵痛，再到新时代东北振兴的曙光，时代的巨轮曾辗轧无数人的命运，又在春风中催生出新的希望。当国家“振兴东北”战略逐渐落地，东北人开始觉醒。工业自动化和信息化进一步融合，实现更加智能化的生产方式，东北振兴已不仅仅是产业经济的复苏，更是一场文化精神的涅槃。

东北因产业而兴起的城市很多，如抚顺、鞍山、大庆、鹤岗等。而像“金纺”“重机”这样一些早已消失在工业化历史长河中的工厂则变成了某个特定符号，或者不经意间出现在城市某一公交站牌上，或者只是刻在了一代人的记忆深处。产业是城市的灵魂，从蒸汽机到人工智能，科技创新成为产业升级的“引擎”，而城市和产业文化发展的关键是通过重构找到全新内核和驱动力。在东北振兴的宏大叙事中，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时代的注脚。

2010年，辽宁大连中远造船厂工人上早班

后记： “往前看，别回头。”

著名演员范伟在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结尾处这句堪称经典的台词，已经成为东北人新的共识。范伟饰演的普通人极易引发共情，因为普通人和小角色的悲欢才是大众视角下最相匹配的拍摄参照物。曾经的“共和国长子”如今已不再沉溺往昔辉煌，而是像一个虽略显臃肿但沉稳坚韧的中年人，体面且脚步铿锵，在冰与火的淬炼锻造中绽放出属于这块神奇土地的新的光芒。

2009年，北方重工(原沈重)的工人们向即将拆迁的老工厂告别

(文中所涉人物除王玉文老师外，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生活月刊，作者：王伟，摄影：王玉文，新媒体编辑：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