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
2023年10月底,徐方煜在位于深圳南山区的金宝贝万象天地店交了2万余元学费。金宝贝是一家早教机构,2024年1月23日,金宝贝突然关停深圳区域5家门店,其中就包括万象天地店,此时距离徐方煜交费,还不到3个月。
此后,徐方煜经历了11个月的维权,她尝试过协商、投诉、诉讼等方式。一直到2024年年底,法院进入强制执行程序后,这家早教机构的律师才联系徐方煜,与她协商退还1.3万元,这与判决结果并不相符,判决书上,该机构要退还徐方煜2万余元。
徐方煜有些犹豫,律师在电话那头劝她接受现实,“赶紧拿钱下车吧,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再晚可能都没钱拿了。”
律师所言不虚。事后,徐方煜在早教家长维权群里,听说了家长Q的遭遇,Q的诉讼流程比徐方煜晚一步,等Q走到强制执行阶段时,被告账户里已无款项可执行,也没有人主动联系她协商退款事宜。
徐方煜与律师协商退款后,签署的结案申请书。
遭遇机构爆雷
其实,在支付这两万余元之前,徐方煜了解过早教机构的风险,比如容易跑路。她也从其他家长口中听过金宝贝的一些负面评价,比如退款很难。
那时,徐方煜不太在意这些评价,“反正我的目的是上课,只要能把课上完就行”。她家距离万象天地很近,带孩子上课实在方便,况且这家店已经经营了6年,还是金宝贝在深圳的旗舰店,“就算关店,也不会关这家店吧”,她想。
徐方煜也考察过附近其他的早教机构,场地小,设施差,老师的能力“也不行”,上课的学生也很少,“看起来就快要跑路的样子”。相比之下,金宝贝万象天地店共有11个教室,覆盖音乐、艺术、烘焙等课程。她觉得金宝贝的课程设计科学,老师的素养也更高。
像徐方煜这样,一次交几万学费的家长并不少见。在深圳的金宝贝门店,一节课单价要300多元,如果购买课包就能打折,课包金额越大折扣越多。家长只有一次性交上万学费,才能把一节课的支出降到200多元或100多元。
据了解,“金宝贝”品牌在中国近150个城市拥有400多家加盟中心,各加盟商独立经营,与品牌方为特许经营法律关系。仅在2024年,金宝贝在深圳、南京、杭州、济南等城市的门店,相继发生加盟商突然撤店跑路的事件。
2024年3月,南京金宝贝的三家门店突然闭店后,金宝贝早教客服中心回应媒体采访时表示,南京中心为加盟机构,属于独立运营,品牌方只能督促南京中心尽快公布处置方案。
在闭店风波发生前,金宝贝的深圳加盟商为深圳烁远教育咨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烁远教育)。烁远教育突然宣布闭店后,家长们醒过神来,发现这次撤店是有预谋的。
2024年1月下旬,徐方煜和其他家长查看商事注册信息时,发现烁远教育的法定代表人在2024年1月2日发生了变更,由林某宏变更为张某合,同时,烁远教育的负责人,首席代表,合伙事务执行人,董事长或执行董事成员也一并变更为张某合。
变更后的法人张某合,是一名老年男子,“名下没有任何资产”。事后徐方煜才了解到,这是职业闭店人的惯常操作手段。春节过后,徐方煜和其他家长一起维权时,出面应付家长的工作人员,已经变成了职业闭店人。
徐方煜猜测,烁远教育宣布撤店的时机,也是特意选择的。那天是农历腊月十七,临近春节,马上要进入长假,家长们也在忙着准备过年,大家都无暇处理维权,“拖到过完春节,家长们的怒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就没那么大劲儿维权了”。
撤店毫无征兆,一部分家长就是在撤店前夕交了学费,这在徐方煜看来更像是“收割”。她在维权群里听说,金宝贝万象天地店在1月19日,也就是宣布关店的4天前,引导一名家长交了学费。据光明网2024年4月报道,深圳一名家长透露,金宝贝在关店前一天还在卖课促销,该家长在关店前交了4万学费。
家长们的维权之路
在相关部门的协调下,烁远教育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换课。烁远教育给家长们一份列着其他培训机构、课程的清单。金宝贝拖欠家长的退款,可以用其他机构的课程来抵消。
一部分家长选择换到其他机构销课。商场物业也参与了协调,有些家长建议商场再引入一家早教机构,也方便大家销课。一名物业人员私下跟徐方煜吐槽,“我们再也不引入早教了,太坑了”。徐方煜听闻,烁远教育也拖欠了商场的租金。
在徐方煜看来,承担了销课服务的机构并不吃亏。有些机构会要求家长加价换课,比如在J机构的早教课,要换成A机构的英文课,每节课家长要另交20元给A机构。即便不加价,其他培训机构拿到了新的客户信息,也相当于节约了获客成本。
也有不少家长放弃了维权,徐方煜有个同事也购买了金宝贝的课程,去年年初机构爆雷后,同事一直未跟进后续事宜,直到徐方煜拿到退费,将自己的经历分享到公司内网,才来找她咨询。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原本参与维权的一部分家长也选择了放弃。去年1月份,金宝贝门店刚关门时,到现场追问情况的家长有50多个,去年3月徐方煜再去行政窗口投诉时,一起参与的家长只剩十几个,“大家工作都忙,精力不允许”。
还有一部分家长坚持要退钱,徐方煜就是其中之一。2014年3月,徐方煜决定起诉烁远教育。维权群里,有些家长早在1月份已经提起了诉讼。
徐方煜原想找律师代理,律师告诉她“代理费最少要3000块”,她觉得不划算,刚好那段时间工作不算忙,她决定自己来。有位妈妈在群里分享了诉讼流程,起诉需要准备的资料,以及起诉书模板,“跟着做就好了”。
丈夫不看好徐方煜的坚持,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说我吃饱了没事干”。她也知道诉讼的周折,“一般人不会有这个精力的”。
烁远教育的法人已经发生了变更,起诉书应该如何填写被告人,徐方煜向律师咨询,律师告诉她,根据相关规定,原股东与“职业闭店人”恶意串通逃避债务的,也应向消费者承担责任,消费者有权一并起诉原股东和“职业闭店人”。因此,企业变更前的法人,也应该追加为被告人,“不是说只追究这个老头”。
针对“职业闭店人”这一市场乱象,2025年2月10日施行的《公司登记管理实施办法》中,也针对虚假注销登记逃避债务问题作出规定:
有证据证明申请人通过变更法定代表人、股东、注册资本或者注销公司等方式,恶意转移财产、逃避债务或者规避行政处罚,可能危害社会公共利益的,公司登记机关依法不予办理相关登记或者备案,已经办理的予以撤销。
在维权过程中,徐方煜也收获过善意。万象天地店闭店后,徐方煜联系上早先跟她对接的课程销售。销售主动提出,与她签订一个补充协议,约定烁远教育的门店如果全部关闭,就要全额退款给她。
销售最后交给她的这份协议书上,加盖了烁远教育的公章,“他跟我说,这个协议比较有用,起诉时可以作为证据”。一开始徐方煜还不太在意这个协议,诉讼时她才发现,这是个相当有力的证据。
空白地带
等待开庭的日子里,徐方煜又一次遭遇了机构跑路。这次跑路的早教机构,是开设在欢乐海岸的IBOBI(爱波比),徐方煜听说,有些家长一次性交了十几万的学费。2024年6月,没有任何预兆,IBOBI欢乐海岸门店突然关闭。
幸好,徐方煜在IBOBI只交了5000多块的学费,门店关门时,孩子已经上了一半的课程。考虑到剩下的学费数额不大,这一次徐方煜选择了换课,她兑换成了其他机构的游泳课、古筝课、体验课。
徐方煜去销课的机构上课时,发现其中一家机构的门店销售,正在向家长推销2万元的课包。过去几个月维权经历,让徐方煜对相关法规有了一定了解。2023年,广东省教育厅出台规定,校外培训机构一次性收取费用不得超过5000元。
徐方煜当场告诫销售“你卖两万的课包是违规的”,销售不理会她,带着那个家长进了小房间。不过这家机构的老师很真诚,私下里叮嘱徐方煜“赶紧把课上完,不要续课”,同一品牌在深圳的其他门店都关闭了,大批家长来到这家门店维权。徐方煜紧赶慢赶销完了课,那家门店很快也关门了。
诉讼期间,徐方煜也带着孩子到金宝贝的其他门店上课,她想尽量减少损失。毕竟烁远教育更换了法人,她担心即便胜诉,也不一定能拿到退款。金宝贝在深圳的大多数门店都关闭了,仅剩的四家门店分别位于龙岗、宝安、罗湖、龙华。
离徐方煜家最近的门店在宝安,她带孩子过去需要半小时车程。而且其他门店关闭后,大量家长带着孩子涌向这个门店上课,每次预约课程,她都需要其他家长竞争。宝安这家门店的场地,相比她万象天地那间旗舰店,面积也急剧缩减,只有两三个教室,狭小的门店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
2024年,她带着孩子在宝安金宝贝门店上了十几节课后,该店也关闭了,金宝贝又在附近重新选址装修,徐方煜只能暂停上课。
在去金宝贝门店交学费前,徐方煜曾咨询过一位在教育系统工作的亲戚。亲戚告诉她,0到3岁孩童的教育问题,还处于监管的空白地带,另外,早教机构的课程体系设计,缺乏监管也没有标准指引。
2024年3月,金宝贝在江苏南京的三家门店同时关闭。澎湃新闻在对事件的报道中,提及几个行政部门在处理该事件时的回复:
市场监管部门表示,该部门不是早教行业的监管部门,也不是预付卡办理的牵头部门,应该是由商务部门牵头主办。
商务部门则表示,早教机构行业主管部门是卫健部门,商务部门是临时指定的总牵头部门。
澎湃新闻在这篇报道中评论:“消费纠纷发生时,‘九龙治水而水不治’的现实情况让消费者维权难,以至于大都放弃维权”。
2021年,《益阳日报》一篇关于早教机构的新闻,也提及了同样的问题。益阳市赫山区一家早教机构,与家长在退费问题上产生纷争后,市监、教育等部门均称不在管辖范围内。其中,赫山区教育局表示:学前教育是针对3岁以上的儿童进行的,早教是指对0至3岁的幼儿教育及胎教,现行法律没有规定早教机构的主管部门。
家长为何还要买课?
2024年7月,徐方煜的案子开庭。法庭上,被告席上无人应诉。徐方煜听说,比她更早起诉的家长,开庭时被告席上还有人应诉。案子毫无悬念地胜诉了,判决结果出来后,被告并未按判决书的要求退款。徐方煜只能申请强制执行。
徐方煜与律师协商的1.3万退款,是由金X宝(深圳)信息咨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金X宝)转账到她的银行账户的。这家公司目前是金宝贝在深圳四家门店的经营者。
烁远教育应该付给家长的退款,最后由金X宝支付,徐方煜推断,金X宝与烁远教育存在紧密关联。但这一推断,在法律上很难作为证据和财产线索。因此,诉讼程序比徐方煜晚一步的家长,在强制执行阶段即便拿不到退款,也无计可施。
徐方煜所在的维权群里,一部分家长还有新的忧虑。金宝贝与家长们签订的课程合同,标注的有效期为两年。有些家长的合同即将过期,要想带孩子在深圳仅剩的金宝贝4家门店上课,家长们只能央求金X宝续签合同,“金X宝不续签,家长们也没什么办法”。
拿到退款后,徐方煜把自己的维权经历分享到了公司内网。不少同事找到她说,自己也有相似经历。但他们还是会继续买课,“孩子还是需要上课,最多是现在不充太多钱”。维权群里,家长们闲聊时也会提起,现在还是会给孩子买早教课程,只是充值额度降低了,以前充值一两万,现在充值四五千,即便如此,大家还是会遭遇机构跑路的情况。徐方煜近期也购买过金宝贝618元的小课包,别人问她“维权那么麻烦,为啥还买”,她回答说“便宜”。
去年,徐方煜在金宝贝宝安门店上课时,曾带着熟人去体验了一下早教课程。其后她一直提醒这位熟人“不要随便充值”,结果前段时间,熟人告诉她,自己在金宝贝购买了2万的课程。徐方煜气不打一处来,“你看我维权那么难,为什么还是要买呢”。熟人说,2万的课包,算下来一节课只要100多块,很划算。
“很多人就是这个心理,最后掉了坑里”,徐方煜说。
早教机构频频跑路,为何家长们又对购买早教课乐此不疲,徐方煜结合自己的经历,给出了解释。
徐方煜家里的老大已经读小学了,这两年她购买的早教课程,都是给老二准备的。在她的教育实践中,她认为早教课对于培养幼儿的社会化有一定作用,“孩子在早教机构,能学到一些适应环境的能力,怎么跟老师、小朋友相处。到时候读幼儿园,孩子融入得会更快一些,能听懂老师的指令,也能更快适应幼儿园的环境。
“不然你上班这么忙,孩子老在家里,身边只有老人也不行啊”,在徐方煜看来,正是这种刚性需求,让家长们陷入无奈境地,明知道早教机构不靠谱,但是又不得不买课。
徐方煜觉得,跑路的机构固然可恨,但早教机构也存在自身无法抗拒的经营困境,少子化导致的生源下降,就是困境之一。“我们家老二出生那一年,刚好是出生率断崖式下降的一年。现在孩子少了,很多家长的收入也少了,消费力下降,买课的人自然少了,机构的经营压力也会更大。”
即便通过诉讼拿回了1.3万退费,徐方煜认为相比耗费的时间和精力,这种维权方式并不划算。她想起去年年底,被告律师跟她协商退款时,一直强调“(退1.3万)其实挺划算的”,她反问对方,“我本来就不该有损失,不是吗?”
(备注: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人物徐方煜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