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暴师傅背起行囊,只身从北京来到上海四团镇南部的一个小院,开始了屡败屡战的村咖探索之路。
同样也是在这一年,幼儿园老师周小雨回到家乡浙江宁波章水镇,拥抱风口,开了“森木咖啡”。
远在河南焦作的郭狗蛋,刚刚完成了自己第一家山上村咖的转型。
时间来到2025年,“村咖”迎来爆火后的冷却期。郭狗蛋已经折腾过了咖啡店的各式玩法,而暴师傅的村咖关停了两次、正在迎来第三次重建。
农家乐都倒闭了,咖啡能卖给谁?
周小雨(小红书@森木咖啡)第一次尝试开村咖,是在2019年。那时的她还是幼儿园老师,但城市工作节奏快、压力大,让从小浸润在乡村环境中的她感到身心俱疲,渴望回到宁静的田园生活。
多方调研后,周小雨来到距家仅20分钟车程的一个村子。这里房屋错落,背靠大片竹林,颇有“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意境。她灵光一闪,租下间小院,将竹元素融入饮品设计,并用竹杯承装作为特色卖点。
试营业不多久,疫情来了,人们的远途出行受限,“小院经济”意外走俏。周小雨的竹林咖啡馆正好踩中风口。她巧妙地将“围炉煮茶”的文化与咖啡结合起来,让门店迅速走红。
和周小雨预谋已久的“逃离”不同,郭狗蛋的村咖源于一次偶然。他在骑行途中发现山腰有一处风景不错的小院,便以每年三四千元的价格租下两套房和两亩地,顺手卖起咖啡。刚开始,村里的大爷路过都忍不住探头:这地方连农家乐都倒闭了,黑乎乎的苦咖啡会有人买?
起初,郭狗蛋(小红书@山北青年)只是抱着“玩票”的心态——下午三四点开门,晚上七八点关门,店里没有装修,总投入不到六千元。运营更是佛系:咖啡豆统一选他喜欢的中深烘口味,用搪瓷茶缸盛着,桌上放着瓜子花生,客人嗑着瓜子喝咖啡,瓜子皮随手一吐,风一吹便飘到院外的山林中。
2022年夏末,一条抖音视频意外收获两百多万播放,让这个小院迅速成为网红打卡地。客流最高时,一天能有三四百人光顾,日营业额可达两三千元,半个月就回本。慕名而来的,多是玩摩旅的摩友,他们不仅骑行千里来喝咖啡,还在院子里办音乐会、喝啤酒、吃烧烤,把这里当成了世外桃源。
暴师傅(小红书@小镇咖啡师)的第一家村咖同样是被摩友带火的。他的店在上海四团镇南部的小村子里。搬到上海之前,他在北京做了五年咖啡师。
2023年,受疫情影响公司倒闭,他不得不另谋出路。小红书上一张小院的航拍图打动了他——独门独院,能在院里烘咖啡豆、运营淘宝店、养猫遛狗,多令人向往的生活。
搬进小院后,暴师傅一度过上了闲散的日子,种满花草。花开得太好,他想让人来看看,于是在院门口支起小桌卖美式咖啡,5元一杯,只为有人进来聊聊天、坐一坐。摩友骑行路过,发现了这个“宝藏小铺”,发抖音召集朋友,客人便渐渐多了起来。
暴师傅在夏家村开的村咖
路过一个乡村、包下一个小院、开启一家村咖——三个年轻人的村咖之旅都是从“一间自己的小院”开始的。小院是一种与城市迥然不同的生活状态,站在小院里,有充足的空间辗转腾挪家具和摆设、可以大声说话办事而不必吵到邻居,人就像院旁土地上的植物一样伸展开来。
而与城市咖啡相比,村咖的独特之处也正在于这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吃个教训是必然的”
风口之下,创意可以带来流量;但在村咖的实际运营中,现实的掣肘往往接踵而至。许多满怀热情返乡做村咖“主理人”的年轻人很快发现:动辄数十万的投入难以回收、“网红店”的流量光环转瞬即逝、来自于连锁咖啡品牌迅猛的下沉扩张,都在不断挤压着村咖的生存空间。
真正能在这股浪潮中站稳脚跟、实现可持续盈利的,终究只是少数。
郭狗蛋在爆火之后,尝试过各种不同的乡村场景,而最极端的一次是在猪圈尽头的麦田边开店。夕阳西下,从猪圈望出去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这种荒诞反差让店铺迅速走红,日营业额可达三四千,仅十多天就回本。
然而,突如其来的客流量让小村庄不堪重负:拍照的游客堵住了道路,改造后的猪圈也存在安全隐患。很快,这个“麦田咖啡”便因安全问题被叫停。
暴师傅的关停理由则更令人哭笑不得。他的小院成了网红打卡点后,吸引来了当地镇长。镇长想推荐他去参加附近的一个活动,没想到村里工作人员现场查看时发现,暴师傅租的院子竟是违建。尽管他努力交涉,但违建终归是违建,依情依理都要拆除。活动没参加成,还意外揭穿了房东的违规行为,让他颇感尴尬。
郭狗蛋和朋友们在他的村咖
对于村咖来说,创意与经营资质、食品安全、合法经营之间的平衡并不容易。村居房屋的利用、用地属性的限制、违建风险,以及各地行政要求的参差不齐,都会直接影响到村咖的存续。
这些问题不像菜单或装修,可以随时调整、弥补,而是深植于制度与地方管理的结构中。如果经营者带着城市经营的思路来到村咖,吃个教训几乎是必然的。
小院被推平的那段时间,暴师傅正在读《书店日记》,里面记录了书店的消亡,这令他产生了许多联想:“好像有很多书都在记录一个建筑物的消亡,比如《解忧杂货店》,比如《巴黎圣母院》,”暴师傅说,“但会有人关心一家普通的咖啡店如何消亡吗?”
成也景观,败也景观
三人中最早探索村咖的周小雨,也最早遇到合伙过程中的理念冲突。她清楚地知道,像竹林咖啡这样的网红村咖,流量周期往往只有两三个月。偏僻的位置决定了,想要维持运营,必须靠品质和内容的持续输出。
于是,她尝试将竹林生态与研学结合,吸引亲子游;但合伙人却希望照搬商业咖啡馆的模式来运营。
理念上的裂痕最终促使周小雨退出,重返幼师岗位。这不仅是两个人的分歧,更是对村咖这种新业态的根本认知差异:村咖究竟只是城咖的复制,还是在乡村图景下的另一种独特业态?而来自城市的消费者,是否已准备好接受不同于城市的生活逻辑?
在章水镇书记的邀请下,她又以“轻创客”身份回到乡村创业,在古树环绕的景区开出了“森木咖啡”。然而,田园牧歌的滤镜一旦褪去,现实的摩擦便接踵而至。
周小雨的森木咖啡窗边景观
秋天,院里的银杏树落果,腐烂后会散发刺鼻的气味,惹来不少顾客抱怨。不少客人只为拍照打卡,现做好的咖啡晾几个小时,口感变差了,埋怨也随之而来。
除此之外,村咖运营还面临更多结构性挑战。不同于城市,乡村的四季节律分明——夏冬淡季一天没单,旺季又爆满,使得维持稳定员工规模变得困难。
大山里招年轻人不易,现有员工需住在镇上,每天通勤半小时以上。加上水电条件和环境温湿度的变化,咖啡出品难以像城市那样标准化。
那么,村咖究竟卖的是什么?郭狗蛋一语道破:“咖啡只是一个场景放空的转化盈利道具。”村咖爆火后,大量乡村咖啡馆涌现,共同特点是强调造景——造让人远离喧嚣的景、让人出片的景、凑得出九宫格的景。
郭狗蛋就地取材,把最原生态的村屋改造成咖啡店
这种与城市差异化的景观,曾是村咖的一大风口。而暴师傅的第二家店,就败在了景观上。
违建事件让他失去了第一家咖啡小院,他便去四团镇开咖啡店。作为镇上除了瑞幸之外的唯一一家咖啡店,他试图复刻网红店的路径,在装修上花些心思,却发现这里有统一的装修规范——从门牌必须红底白字,到玻璃门能否贴字,都有明确要求。
一旦景造不出来,被商业咖啡绞杀便是迟早的事儿。随着当地购物商场的开业,星巴克、库迪等品牌入驻,竞争骤然加剧,客流也被分流。再加上京东、美团的外卖大战,单杯利润只有几毛钱,独立咖啡的生存空间愈发狭窄。
2024年,暴师傅关掉了自己的第二家店。这也让人不禁追问:村咖,真的只能是城市逻辑的补充,一种日常之外的偶尔选择吗?
维系村咖的,是社群而非流量
森木咖啡所在的章水镇景色宜人
在城市,咖啡文化的流变,始于星巴克以“第三空间”的白领社交切入、赋予咖啡高端符号,发展于瑞幸用极致数字化与成本压缩将咖啡变成随手饮料,再到网红打卡咖啡借助流量经济崛起。
城市咖啡文化的共同特点是高度原子化、个人化、展示化的属性。
而伴随“乡村振兴”兴起的村咖,强调风景与地方感,更深植于乡土社会的熟人关系与抱团取暖。这两类咖啡馆的差异背后,是城乡社会结构的差异。
热潮褪去,来来往往的打卡客终会离开,试图留住他们就像试图握住流沙。而乡村咖啡店的生命力,不在于资本堆砌的设计、而在于自然场景与真实体验。
郭狗蛋“不招员工,只招合伙人”,已经招来了六七个合伙人。这些合伙人,都是从客人变成朋友、再加入到村咖建设之中的。
在周小雨的森木咖啡,顾客与朋友的界限也逐渐模糊。有人从云南专程加入团队,也有本地常客在她创业低谷时安慰鼓励。她发现,咖啡馆真正的价值不只是饮品和环境,而是它让陌生人有机会坐下来交流、互相熟悉。
2024年,暴师傅关闭四团镇的店面,受邀来到夏家村重启村咖。这次,他着力让咖啡馆参与到村里的日常——接待老顾客、承接活动、为村里的文旅项目提供茶歇,甚至承接助农项目、开发“药食同源”咖啡。
村子有村子的人情,对周小雨来说,这种抱团取暖的氛围,让返乡创业的年轻人更容易找到自己的在地价值。只是要坚持到看到效果的一天,同样需要吃苦、需要深耕这片土地本身的风土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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