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正民的新书The Price of Collapse: The Little Ice Age and the Fall of Ming China,简中版译成了《崩盘:小冰期与大明王朝的衰落》。读完本书,笔者颇有些担心,这会是海外汉学某种叙事模式的小小崩盘吗?
该书以《陈其德小传》开篇。陈其德何许人也?明末浙江桐乡的一个底层读书人,之所以为卜正民发掘,只因近300年后(1877年)的《(光绪)桐乡县志》,辗转收录了他的《灾荒记事》和《灾荒又记》。其中,他顺手记下了桐乡在1640年—1642年间的几次米价波动,卜正民却由此得到灵感,将一个地方性的残简记载,“进一步扩大到当时整个明朝中国的层面”,并以此搭建起《崩盘:小冰期与大明王朝的衰落》这一宏大框架。
从名不见经传的细节/小人物入手,辗转腾挪,再上升到帝国兴衰的宏大叙事,这手法我们在海外汉学家那里已经见识过——《叫魂》和《维米尔的帽子》便是成功的范例。但这回卜氏笔下的陈其德有些拘谨和单薄,盖因他的出场只是一个引子/幌子,卜氏真正想引出的是那条“气候异常-米价腾贵-大明崩溃”的故事线——卜氏在书中把它写得挺直,像一根通天索,联结天上和人间,而我读来,却总觉得中间应有许多台阶没能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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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候搅动人间,这认识并不新鲜。汉儒开始讲天人感应,尤其旱灾地震,往往要牵扯天子德行。这与人类对自然的认识水平相关。西方也是如此,远的不说,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强调寒冷生勇武、炎热生懒惰,就已经是典型的环境决定论口吻。1915年,E.亨廷顿在《文明与气候》中终于明确提出“气候决定文明兴衰”——后来大家发现,这种论调往往和社会达尔文主义伴生随行。
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对气候的研究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宏观上,聚焦太阳辐射(黑子/耀斑)、季风、洋流(厄尔尼诺/拉尼娜)、火山喷发等大尺度因子;微观上,深入年轮、冰芯、花粉和湖泊沉积物研究。这些科学进展深刻影响了人文学科,尤其是历史和考古研究。
以中国为例,胡焕庸偏地理,他划定了著名的黑河-腾冲线;竺可桢偏气象,他把史料转化为气候数据,发表《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1940年),率先尝试将气候周期和王朝兴替叠合印证。进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等人推动“历史气候学”的兴起,这一学派强调气候是社会变动的背景压力,而社会走向则取决于文化与制度选择。
近年来,在全球能源危机与环保主义勃兴的语境下,气候史与社会史的结合愈发紧密,涌现出如乔弗里·帕克(Geoffrey Parker)的《全球危机》之类具有启发性的成果。
然而,无论科学家还是历史学者,都已不再接受“气候决定论”。当代研究普遍认为,气候对文明的作用必然经过地理格局、交通网络、社群组织、制度设计与财政能力等多重因子的过滤与中介。换言之,天灾或许不可避免,但真正有价值的研究,在于比较不同制度和权力结构如何应对同样的冲击。唯有如此,才能唤醒问题的核心,带来值得借鉴的答案。
关于明朝的崩溃,学界早已注意到其与异常气候之间的关联。早在1972年,竺可桢就已将明清的寒冷与欧洲“小冰期”联系起来,强调这一全球气候挑战的同步性。卜正民不过是重新拾起这一老问题,却带着一种新的急切与冲动:他急于将“小冰期”与“大明崩溃”直接扣合,试图用“气候-物价”这一主链条来解释王朝终局。
这样做的代价,是牺牲了因果关系的层次性与理论解释的复调性。最终,他将环境变量绝对化,把制度、财政、社会乃至政治的多重作用尽数压缩为单一路径,其历史叙述遂沦为早期“环境决定论”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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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文明对同一气候周期的不同应对及后果,十七世纪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样本。当时的地球进入“小冰期”,并伴有火山喷发、太阳活动减弱,主要国家农业歉收、疫病泛滥,人类社会进入了一个动荡和分化的重要时期。
2013年,乔弗里·帕克出版了《全球危机:十七世纪的战争、气候与灾难》,在选取欧洲主要国家进行考察的基础上,提出了“三重压力”框架:气候恶化、财政与军费压力以及社会动乱的叠加。但他的研究结论是:同样的气候冲击,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应对方式不同,结果大相径庭。
在西班牙,气候异常带来饥荒和疫病,但更重要的是王室信用的丧失。十六世纪末至十七世纪间,菲利普二世及其继承者多次宣告国债违约,导致财政体系崩溃,使依赖海外殖民的帝国逐渐走向衰落;法国同样经历饥荒与社会动荡,但路易十四通过强化财政汲取与军政集权维持了王权,尽管财政困境始终存在。
相比之下,荷兰和英国不约而同选择了“市场-贸易-制度”的方式来对冲小冰期:对外推动粮食进口,对内强化仓储和区域调配,以制度性措施平抑粮价,并通过救济法案(如1601年的《伊丽莎白济贫法》)使救济制度化。在此基础上,荷英依靠国债与银行体系拉长财政时间轴,避免非常开支立刻抽干民间资源——欧洲大地的同一场霜冻,在法兰西引发饥荒和投石党运动,而在英国和荷兰则多半只体现为价格波动,从而防住了“失序的饥荒”。因此,后人看十七世纪,正是荷兰和英国的崛起年代。
欧亚大陆这端的大明帝国却是另一幅光景:对外,贸易的核心输入是白银,粮食只能依靠自给;在内,灾荒频仍,战乱又使漕运屡遭阻断,跨地区调配益发艰难。论储备,地方的常平仓因贪腐早已名存实亡;论救济,缺乏制度化的长效赈济机制,最庞大而最脆弱的底层群体在灾荒中首先受创,社会不满遂转化为暴力与动荡。
最致命的是财政体系的僵化与信用缺位——好的财政,其本质在于跨越时间与空间调配资源:空间上以有余补不足,时间上以丰年补灾年。而帝制中国未能发育出公共信用市场,财政缺乏跨期调剂的能力,结果是“天灾”无法被转化为“可承受的波动”,灾荒与战乱的冲击被放大,最终在内乱、外敌、饥荒、疫病、党争与腐败的多重压力下迅速崩解。
甲申三百年祭之后又八十年,如果仍然将大明王朝的崩盘归咎于天灾——这次卜氏换了个时髦的说法,“小冰期”——这样的认知似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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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正民在序中以“价格史学者”自诩,价格研究首先要用数据说话。明清物价史料相对丰富,《明实录》中有连续的粮价和物价记载,地方有黄册、鱼鳞册、漕运清册、关津税簿,经全汉昇、彭信威等前辈学者的系统梳理,业已形成可观的数据体系。粮价方面,王业键“长江三角洲稻米价格的长期趋势”,涵盖了明末清初到抗战的江南米价长序列变化,更是研究粮价波动与趋势的底盘和典范。
但奇怪的是,《崩盘》几乎刻意回避了所有的这些基础数据和前人成果,卜氏“另辟蹊径”“大概浏览过3000部从明清到民国时期的地方志”,从中“零星提取了777份关于灾荒价格的记载”,来为他的气候决定论背书。但他既未公布方志的具体范围,也未给出777条记载的详细坐标,使材料的客观性和可验证性大打折扣。
仅就方法论而言,这种珠玉在前、只取方志的做法也值得商榷。黄仁宇在治明史时感慨过中国人“数目字管理”的欠缺,严格来说,地方志和个人笔记的编纂者大多缺乏基本的统计训练,也没有长时段客观记录的意识,他们对米价条目与灾荒记录更多的是个人的主观书写,甚至有着强烈的“盛衰循环”与“黄金时代”情结,零碎的价格记录被叙事化、道德化,从而降低了数据的真实性和可信度。
以《宛署杂记》为例,该书为明代沈榜在北京顺天府宛平县知县任上写就,卜氏盛赞其“所载数据规模之大、质量之佳,皆堪称一绝。从樱桃到夜壶的价格,再到枷锁链条一类的刑具造价,一页又一页的价格提供了本书所需的大部分价格数据”。卜氏正是以该书为主要依据,参考其他时人笔记,精心整理出了三张(一分、一钱、一两)白银购买力表格,作为他考察整个明末清初物价的纲要法门。
可惜,书中的这三张表格却是门类粗略、分类混乱、单位含糊。例如,该表格显示,在1590年的北京,一分银子能买半斤猪肉,却只能买到一根黄瓜;而一钱银子,可以买到一张木床,却只能买到一斤冬瓜!至于一两白银,在1590年的北京可以买到“彘猪”(单位不详,应该为一口),在1588年的上海能买一个“小厮”,在1601年的浙江能买到一把土耳其火枪(鲁密铳),在1657年的上海只能买到一斤(注1)芥片茶,而在1548年的北直隶,只够请人“写新岁门神”!
“紫檀、马桶、架子床、榜纸、绣护膝袜口……”正是这些既缺乏代表性,也没有系统性,更没有连续性的零碎记录,拼凑成卜氏对明代物价的理解底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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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明清易代,向来有各种诠释角度、理论和模型。我近来颇主张以“货币-财政-信用”的制度框架去辨识、组织对明清中国的考察,但自知这仍然只是框架之一种,不是历史解释的直线。历史没有那么多直线,尤其是一个幅员数百万平方公里、人口过亿、赓续数百年的帝国,其兴、其败,有慢变量构成的“面”,有中程机制拉出的“线”,有重大事件的“点”,亦有突发与“乱入”改变轨迹。
面向这种复杂性,学术最需要的是耐心:让材料先说话,而不是仿造一个“新理论”去安放一切——在面对历史这头庞然大物时,我们都是盲人,不妨多摸索一会儿,不要急于“发现”,不要急于生拉硬拽所谓“新理论”来下全局性的结论。
《崩盘》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海外汉学的一种惯常模式:从地方志、笔记这些历史的缝隙切入,巧用冷僻材料,往往能塑造出别开生面的叙事效果。然而这种叙事术并非放之四海皆准。一旦落到价格、税负、财政、信用这些“硬领域”,问题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这里需要的是长时段、连续、可比的数据,而不是零碎片段的巧思。
叙事不妨加戏,账簿却冷然无声;该算的账没算清,该辨的口径没辨明,再有趣的小材料与再高明的小机巧也难以支撑大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崩盘》所呈现的并不是“大明的崩溃”,而是“讲故事的模式”在面对宏大命题时自身的崩盘。
注1:因书中未标明,此为作者推测的单位——编者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作者:单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