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九月,午后1点。
阳光像烧红的箭,射进南滨路,长江国际写字楼下的黑色铁质栏杆已被层层人群包裹。与此同时,写字楼内部的罗森便利店内,另一批等待者借购买饮料之名行等待之实,巧妙规避着大厅柱子上“请勿在大厅过多逗留”的标语。
他们的目标都是十八楼,那是时代峰峻的办公地点。是的,就是那个培养出了TFboy和时代少年团的偶像养成公司。
下午1点至3点,从中学或者小学下课前来的“练习生”乘坐的车还没停稳,被热蔫的人群像是猫突然被激光笔照射到,“来了,来了”的惊喜呼声在人群中响起。一个个手机、相机镜头像阅兵一样,紧紧跟随练习生的身影,直到完全消失在大楼里。
但这并不是她们等待的终点。蹲守到晚上9点左右,同样的一幕还会再次上演——练习生们“下班”了。
这便是长江国际写字楼下的常态——那个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被列为“必打卡点”的追星现场。
当粉丝成群结队地在楼下蹲守、当新闻中屡现粉丝为追星而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当未成年人成了追星的主流、当国家多次出手制止“饭圈乱象”,我们不得不思考,追星的边界在哪里?公共秩序与商业的平衡点在哪里?
一、孩子啊,孩子
“你从哪里来的?”
“我是新疆人,特地过来看看。”
这是记者在楼下随机搭话的一位粉丝,她从中午12点就已经在黑色铁栏杆划出的等待区等待了,而像这样的年轻女孩,在长江国际楼下比比皆是:她们戴着不同的口罩,包上或手机壳上大多挂着一张“自担”(自己喜欢的明星)的照片或者一个棉花娃娃,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彼此陌生。
她们大多是一二十岁的女孩儿,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十八楼追星女孩”。
烈日下的长江国际是她们的“麦加”——聚在铁质栏杆两侧,聊最新的话题、分享自担路透,消磨着这漫长的等待。
而在线上,这种“朝拜”以另外一种形态呈现。
在微博“超话”,每日不间断地签到、发帖、互动形成庞大的流量。TFboy四代尚未出道,但单人最高超话发帖总数已高至1.1亿,每日发帖以6500条的速度刷新,每日签到及互动量超过20万次。粉丝们不仅分享最新路透、舞台直拍,还会对练习生的微表情、穿搭细节乃至进步轨迹展开热烈讨论。言语间既有“亲妈粉”的细心呵护,也不乏“事业粉”的严格点评。
小红书则成为“实用型”追星指南集散地。诸如“打卡同款地点”“新粉入坑必看”等笔记获得大量收藏与转发。抖音与B站成为“二创”的重要场所,粉丝或博主将训练日常、舞台片段进行二次剪辑、拉片,搭配卡点音乐、热门梗或自制字幕,使内容传播更具感染力。
相关二创视频平均点赞量约5万,评论量1500条,抖音某博主对四代考核物料的二创视频点赞量甚至高达350万、转发量280万、评论量20万。除此之外,粉丝还通过后援会组织的渠道发起打榜、应援等活动,以高效协作维持偶像的曝光量与话题热度。
在这样一个以学业为重的花样年龄,她们把大把时间用在了这场“真人秀”上,哪怕相隔千里,这群年轻人依然能够24小时不间断地“在场”,把这一场场守候变成仰望。
她们的仰望在楼上,是另一群更年轻的少年,青春、闪耀,却又沉重、迷茫。
有资料显示,时代峰峻第四代练习生大多是未成年,却在“养成系”的模式下过着“双重生活”。在训练室里,他们是挥汗如雨的练习生,跳着大人一样的舞步,唱着大人一样的歌曲,反复打磨每一个动作和音准,即便处于换声期,嗓子发紧,仍然要冒着破音的风险唱下去。
而一旦推开门,走入公共视野,他们就必须迅速切换为“被观看的对象”——管理表情、设计回应,甚至经营人际关系。日常生活的碎片被放大为可传播、可消费的内容:一次发呆、一个哈欠、朋友间的打闹,皆被赋予叙事意义和商业价值。
他们的成长成了一场实时播出的“楚门的世界”。
二、生意
在楼下,每一秒凝视都被标价:
“阿姨,租个凳子。”
“先付三十,还凳退你二十。”
这是长江国际楼下一家不起眼的小商铺,3个冰柜、1个卖烟的玻璃柜,再加上1块临时支起的应援物,便是这家店铺的全部家当。而为这间简陋商铺注入生机的,还有角落里那叠塑料凳——它们以或租或售的方式,悄然嵌入粉丝们的蹲守日常中。老板说,很多女孩会来这里租凳子,十元一次,押金二十元;也有人直接买走,大的三十元,小的二十元。有人拿它占位,有人站上去只为拍得更清楚。
粉丝巧妙地把“为爱发电”变成“以爱变现”。一些粉丝会用标记好的塑料凳或纸条占据理想位置,如若第二天无法到场,他们会在小红书等社交平台将位置出售。而这种“荒诞”的交易,不少粉丝都很愿意买账,出售的位置往往一秒售空。
尽管从未被官方认可,这类“位置交易”却逐渐形成了某种默契与规则。但也有人不遵守规则,有一些人会把别人占的位置发布至小红书出售,留下第二天买家与原本的占位人面面相觑,自己则拿钱溜之大吉。
如此费心费力地占据第一排,怎能只是想离练习生更近一点呢?
“代拍”已成为一部分粉丝实现“以爱变现”的重要途径。一般而言的“代拍”指职业代拍,然而在“十八楼”的独特生态中,这一职业呈现出明显的混合特征:许多拍摄者本身兼具“粉丝”或“私生”(侵犯明星和生活的粉丝)身份,他们在追星的同时拍摄并出售“fo”(跟拍),以此补贴自身的追星消费。
与纯粹的职业代拍不同——后者通常不会真正为练习生花钱——这类拍摄者往往生活在情感投入与经济回报的双重循环中。
他们常提前抢占最佳机位,捕捉练习生上下班等日常片段,待拍摄对象全部进入公司后,便着手筛选、修图、调速、加持BGM(背景乐),一条练习生上下班的fo便新鲜出炉了。拍立得所产出的照片则更具有即时性与唯一性,凭借其独特的质感与稀缺性吸引买家。
这些视觉材料最终流向多个渠道:一部分进入粉丝圈层内部或二手平台;一部分被应援站购买,作为宣传素材吸引更多粉丝;还有一部分流入短视频平台,成为内容创作者吸引流量的工具。
根据画面的清晰度、构图和内容稀有程度,这些照片价格在50~200元不等,甚至更高。
有趣的是,这种行为在粉丝内部引起了矛盾,有些粉丝认为这会让追星变得不纯粹,可能会助长私生或代拍的越界行为。练习生的日常行为被卷入此经济系统,一段挥手、一个笑容皆可能因“够苏”(形容人非常有魅力,尤其是能够让女性花痴)而被交易,从而模糊了情感表达与经济交换之间的界限。
然而,作为被拍摄对象的练习生,在此过程中却面临更大的风险。在利益驱动下,部分拍摄者为获取更独特、稀缺的fo,逐渐侵入非公开场合(如住宅小区、电梯、机舱、学校等),甚至出现贴身跟踪等行为,严重侵犯练习生的个人隐私。
尽管许多粉丝公开抵制此类越界拍摄,但由于其内容稀有、视角独特,市场需求仍然存在,甚至催生出更高额的交易,买断一条稀缺性高的fo,价格一般在3位数以上。这种抵制与消费并存的矛盾心理,在客观上助长了此类拍摄行为的激进化,也使这条产业链持续扩张——出现大量的fo群、出fo代理等。
除此之外,部分粉丝还会通过“高会”来实现成本回收。高会指的是“时代峰峻Fanclub高级会员”,年费298元,高会用户享有优先购票,独家视频和幕后花絮等内容观看权、限定周边购买权等特权。
这些特权让一些高会用户找到了“商机”,开展代拍和垫付业务。例如非高会粉丝如想购买限时限量周边,往往需要委托高会用户代为下单,并在原价基础上支付一笔代拍费用(10~30元)或者抢购热门周边,再通过二手平台加价转卖,部分稀缺性较高的周边价格高达3000元,甚至更高。
此外,高会用户每日通过签到可获得“小葵花”,它可用于兑换专属礼品或转赠他人。在粉丝圈内,小葵花与人民币的兑换比例大约是13:1,不少粉丝也会选择出售“小葵花”进行“回血”。
尤其值得深思的是,为持续满足粉丝的情感需求与增加热度,作为“宗主”的时代峰峻,部分运营手段不断游走在伦理和法律的灰色地带。他们在CP(明星配对)运营中,将偶像之间的互动关系明码标价,转化为可售卖的产品。例如,在时代少年团的秋游活动中,公司根据CP粉的不同类型,推出了21种组合,让粉丝进行投票,诱导粉丝为换取双人舞台或专属物料而投入资金。
在《少年On Fire》舞台中,“TNT时代少年团-FanClub”官博发布“少年On Fire最受欢迎合作舞台”线上投票活动,投票前三名的合作舞台可获得相应的奖励,粉丝购买虚拟货币“小葵花”为喜欢的CP打投。当时的榜单显示,粉丝投票第一名获得了逾6397万枚“小葵花”,第二名获得逾5500万枚“小葵花”,第三名获得逾227万枚“小葵花”。前八名累计获得超过12483万枚“小葵花”。
在内容设计上,时代峰峻通过镜头语言和剧本化剪辑强化互动叙事:在生活场景中安排共眠,在舞台上设计具有爱情隐喻的肢体互动,在纪录片中插入刻意编排的回忆片段。这些手段旨在使CP粉相信其关系特殊性。此外,公司还通过“跨代际组合”(如三代与四代练习生组成的“橹穆”CP),利用“暗恋”“重逢”等叙事模板激发粉丝二次创作,不进行官方推广但默许甚至鼓励二次创作的行为,让公司维持热度又规避责任。
三、后台
时代峰峻的造星之路始于2009年。创始人李飞与搭档黄锐在北京成立公司,同时在重庆设立培训基地,启动“TF练习生”招募计划。这家公司的独特之处在于其采用了日本杰尼斯的“养成系”模式,又结合本土化特征,瞄准了国内本土青少年偶像市场的空白。
与韩国“封闭式”“高淘汰率”的造星模式不同,时代峰峻不追求即刻的完美,而是将“成长”本身作为最大的卖点,在练习生出道前就对其进行曝光,以“养成”的方式让粉丝见证与陪伴艺人一同成长,以此来达到增加粉丝黏性、持续变现的目的。
但在这条路上,时代峰峻走得并不顺利。第一批练习生大多悄无声息地来了又走,直到黄锐在学校厕所门口撞见王俊凯,公司又用“捡趴活”(重庆方言,意即“捡便宜”)的免费培训吸引来了王源。2011年,两人对着电脑摄像头翻唱《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等歌曲,意外在网络上溅起了水花。
2013年,易烊千玺加入,TFboys正式出道。2014年,他们精准踩中互联网腾飞的风口,凭借一首《青春修炼手册》彻底点燃全网,当“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TFboys这个名字才真正立住了脚跟,也彻底验证了时代峰峻“养成系”模式的巨大潜力。
TFboys爆火以后,时代峰峻的路径更加清晰了。公司开始系统化地扩建“TF家族”练习生梯队,持续推行“持续曝光、陪伴成长”的养成策略。2019年,第二代组合时代少年团(TNT)正式出道,七名成员马嘉祺、丁程鑫、宋亚轩、刘耀文、张真源、严浩翔、贺峻霖均从练习生阶段就通过日常物料、舞台考核积累起大量粉丝,出道后迅速跻身内娱一线男团行列,承接并延续了师兄们的辉煌。
2023年,时代峰峻旗下第三代组合TF家族三代以演唱会形式集体亮相,并于2024年初正式以“TOP登陆少年团”为名出道。与此同时,第四代及第五代练习生也已陆续通过发布训练影像、舞台片段等方式进入公众视野,延续着那条“从小看到大”的养成系传统。
至此,时代峰峻以“陪伴成长”为纽带,凭真实成长轨迹建立强粉丝黏性,形成稳定变现基础,构建的阶梯式偶像输送体系,源源不断地填补青少年偶像市场。
但这个模式的问题和短板同样存在:
粉丝群体的低龄化;未成年练习生的商业化处在法律模糊地带;粉丝社群运营中资金募集的规范性和合规性;过度曝光使练习生隐私与成长空间受限;阶梯式培养虽保证人才输送,却面临前作热度高、后辈难突破的“断层风险”……
四、未来
2025年9月16日,00后顶流易烊千玺时隔八年突然直播,对着镜头闷头叠石头,脸上尽是无奈与疏离。垒起、坍塌、再垒起——17分钟里有1000多万人次的观看。
毫无疑问,TFBOYS和时代少年团的成功让无数家庭看到了一条看似清晰的“造神路径”。越来越多父母愿意把孩子送进时代峰峻的大门,仿佛这是一条通往星光的捷径。
但数据残酷:时代峰峻成立15年,真正走向大众的不过十余人。每出一个顶流,背后是近百个默默离开的练习生。他们中的大多数在经历了数年训练后黯然退场,甚至未能留下一个正式的名字。
当TFboys和时代少年团的成功为其戴上“造神工厂”的光环,它也不得不将更多筹码推向这场无限循环的游戏。每一代新推出的练习生,都是时代峰峻对过往成功模式的一次复刻尝试;每一个新组合的诞生,都是对市场期待的又一次回应。赌桌越铺越大,但赢面却未必随之增长——他们每为一个孩子制造一个光环,就为旗下孩子和粉丝制造无数囚笼。
当其他孩子还在操场上奔跑,这些孩子已经提前进入了成人世界的规则体系——他们的价值被数据量化、被商业包装,成长被置于万众瞩目之下。而那群陪伴在长江国际楼下的女孩们,正用时间和金钱赌一个少年的星途。
3天后,当记者再来到长江国际楼下,那个新疆女孩仍在等。她们知道吗?其实,赢和输都和她们无关。她们肯定知道,但她们肯定也不知道。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商界杂志 (ID:shangjiezz),作者: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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