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馥莉的继承之战,有了第一个阶段性结果。
香港高等法院于8月1日裁定:在杭州案件审理结束前,冻结相关信托账户,要求宗馥莉提交账户最新余额及收支记录,提供转出的108.5万美元的具体去向。
继承之战背后,是更大的利益纷争。原本,杜建英和宗馥莉的资本版图尽可能保持互相独立,在娃哈哈众多的体外公司里,恒枫系、宏胜系的实际掌舵者是宗馥莉,荣泰系、三捷系则是杜建英。但宗庆后去世后,宗馥莉继承了宗庆后的遗产,通过宗庆后的亲缘关系,这18家工厂和广元系成了宗馥莉和杜建英的资本版图的交汇处,在娃哈哈帝国之下,两人的事业之上,投下一片交叠的阴影。
文 |徐晴
编辑 |金匝
运营 |歪歪
内外受敌
在这个水饮销量暴涨的炎热夏天,娃哈哈部分地区的销量却在下滑。
位于江西的娃哈哈经销商张月明告诉每日人物,他所在的县城,“(娃哈哈的商品)去年7月,八九十万元(销售额)不够卖,今年六七十万卖不了”,销量下滑了近20%。张月明的仓库,去年经常处于空置状态,因为新到的货很快就能发出,但如今,这里还囤积着价值四五十万的货物,每去一次仓库,他的焦虑都会多一分。除此之外,东北某地区及中部两个地区的3位经销商,也向每日人物告知了娃哈哈销售下滑的情况。
从工厂订单的排队情况也可以看出端倪。去年,因为娃哈哈产能不足,张月明的常态是,“搞不到货,排单要先打款,等个把月、20来天”——包括娃哈哈的瓶装水、AD钙奶、营养快线、八宝粥等产品。如今,等待时间大幅缩短,除了瓶装水多等几天,其他产品一礼拜就可以拿到货。
娃哈哈所在的杭州总部,销售秦山也感知到了变化。去年因为增长迅速,公司每天都会发业绩通报,但如今,一个月都看不到一次业绩表,“大家都是闷头做生意,公司也不发通报,怕影响军心”。
▲图 /视觉中国
曾经,娃哈哈也经历过低谷的三年:2021年、2022年和2023年,娃哈哈营收分别为519.15亿元、512.02亿元和500亿元,和2013年的720.43亿相比,呈下降趋势。但在2024年,因为一场舆论战,它扭转颓势,拿出了728亿的成绩单,回到了娃哈哈的巅峰。
宗庆后的去世,给娃哈哈这艘大船带来不确定性,如何继续前行,由谁来接班掌舵,一直是外界关心的话题。但2024年的728亿,一个亮眼的数字,成了宗馥莉接班后的第一笔实绩,让她在独生女身份之外,获得了继承娃哈哈的第二重合理性。
实际上,多位娃哈哈销售人员认为,娃哈哈2024年的增长,很大程度上受益于和农夫山泉打的那场舆论战。
每年4月,都是水饮销售量最大的月份——经销商要为即将到来的夏天囤货。东北地区的娃哈哈销售张江记得,去年2、3月,销售量增长都是负的,“开区域会议,大家互相问,4月份咋过?”但就在4月,事件发酵,“这个事件导致娃哈哈的水起来了,4月份开始大批量囤水,5月份狂卖。水带动之后,基本上啥产品都开始卖了。”张江回忆。
张江所在的市场,一个人口约30万的东北县城,2024年一年,卖掉了5万箱娃哈哈瓶装水,是2023年销量的5倍,“基本上,在我这个市场,去年一年水的销量是之前5年卖的销量的总和。”当时,许多一线城市的娃哈哈瓶装水甚至已经卖断货。
显然,舆论战带来的“红利”已经消退,现在才是一场硬仗。娃哈哈销量下滑,很难断言原因,但如果下滑的态势一直持续,它终将在舆论上影响宗馥莉的处境——毕竟,此时此刻,这场“继承之战”已经在香港、杭州打响。
大众印象中,娃哈哈的创始人宗庆后是一位“布鞋”企业家——低调,朴素,出席活动只穿一双布鞋,与夫人施幼珍仅育有独生女宗馥莉。创始人私德上的无暇,作为娃哈哈品牌的一部分,赢得了国民的好感,也化作了娃哈哈的销量。
▲“布鞋”企业家。图 / 央视财经《对话》
但在宗庆后去世一年后,子女数量和遗产出现争议。宗馥莉三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在香港、杭州两地提起诉讼,要求拿回宗庆后留下的信托资金,分割宗馥莉名下持有的娃哈哈集团29.4%的股权,而这3个孩子的生母,是娃哈哈的元老员工、前高管杜建英。
也就是说,宗馥莉要争夺的,不只是宗庆后的遗产,还有风暴中的娃哈哈。
实际上,关于娃哈哈的继承,宗馥莉早就做好了准备。去年,她已经开始了行动:将娃哈哈部分员工转签到自己控股的宏胜饮料集团,关闭杜建英入股的工厂,以及革新销售体系。宗馥莉试图剔除杂质,划分边界,让麾下的公司有明晰、纯粹的股权结构,在旧娃哈哈帝国之上,建起一个新娃哈哈。
“大迁徙”
2024年4月,娃哈哈的三个生产基地——下沙基地、海宁基地、乔司基地的员工相继收到了口头通知,要将他们的劳动合同,从杭州娃哈哈集团有限公司,转移到宏胜饮料集团有限公司(后简称为宏胜饮料集团)。
其中一位员工林芳回忆,“那个时候动作比较委婉一点,没有逼迫”,主要是通过年薪制、年终奖来置换大家在娃哈哈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工龄。但到了2025年1月,“基本全员转签”,没有转签的员工,大家一计算,最终年终奖或分红被减半。林芳补充:“年终奖分红占我们整体收入的一半。”这也意味着,不转,可能会失去四分之一的薪水。
于是,2025年1月后,娃哈哈集团有限公司的部分员工,像候鸟一样,向着宏胜系公司流动、“迁徙”。
除了这三个基地,迁徙的人员还包括:1、娃哈哈近4000名销售人员,他们负责链接各地经销商,是娃哈哈销售网络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劳务合同签署在杭州娃哈哈集团、娃哈哈启力食品集团、娃哈哈保健食品集团以及各地销售分公司等,被要求将劳动合同转到宏胜系公司;2、杭州娃哈哈精密机械制造有限公司的几百名工人,这家公司为娃哈哈各个工厂使用的机器提供调试、维护等服务,以及生产一部分技术门槛较低的设备;3、最后是杭州娃哈哈集团的高管们,也从娃哈哈改签至宏胜系公司。
“大迁徙”进行的同时,据《时代周报》报道,宗馥莉及宏胜还新设了生产企业10余家、销售企业3家与采购企业2家,复制并替代了娃哈哈体系内的供应、生产、物流等环节。例如,松裕印刷包装有限公司获得了娃哈哈产品标签材料的采购权,这家公司的股东是恒枫国际(香港)有限公司、恒枫食品科技有限公司,均由宗馥莉担任董事。
宏胜饮料集团,是宗馥莉在这场“继承之战”中最早的布局。它的诞生,要追溯到当年的“达娃之争”。
1996年,达能和娃哈哈合资5家企业,通过资本运作等方式,达能后持股达到51%,获得了娃哈哈的商标使用许可,在经营中,达能处处掣肘宗庆后,令宗庆后非常不满。从1999年开始,宗庆后设立35家公司,其中29家由宗庆后本人、妻子施幼珍、女儿宗馥莉等家族成员通过离岸公司形式控制,生产达能&娃哈哈合资公司同类饮料产品,跟合资公司在市场上分庭抗礼。
达能指控娃哈哈违约——“明明说好了一起做生意,却又制造了一个竞品。”这场漫长的仲裁和诉讼没能成功,历经2年,两家企业在2009年和解,娃哈哈花费3亿欧元,51%股权从达能手里买回。
“达娃之争”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几家离岸公司,宏胜是其中之一。它成立于2003年,业务涵盖食源配料、高端装备制造、印刷包装、饮品生产、品牌营销、物流仓储等——都是娃哈哈的上下游业务。根据天眼查数据,它的原始股东中,有一位是宗馥莉的母亲施幼珍。
在“达娃之争”告一段落后,宏胜迎来了它的新使命。宏胜成立一年后,22岁的宗馥莉回国进入娃哈哈,从生产管理基层干部做起,经过几年时间历练,2010年,她开始担任宏胜饮料集团总裁,并通过恒枫贸易有限公司全资持股宏胜饮料。
经过十几年耕耘,宏胜饮料集团成长为“庞然大物”,拥有104条生产线、44家子公司和16个生产基地。根据2022年浙商制造业百强榜数据,宏胜饮料集团当年营收104.2亿元、净利润14.7亿元,相当于娃哈哈的五分之一,而宏胜饮料集团的财务结算始终独立于娃哈哈集团。
▲图 / 视觉中国
某种程度上,宏胜饮料集团就像是一个“克隆娃哈哈”,除了名字不一样,它已经掌握了娃哈哈最重要的业务,主营娃哈哈饮料代加工业务,承接了娃哈哈1/3的产品生产,包括多个高利润产品线。也就是说,除了“娃哈哈”商标,宏胜什么都有。
故事重复发生了。在娃哈哈工作25年的中层黄子花则评价:宗馥莉如今的“迁徙”,跟当年“达娃之争”中宗庆后的做法非常相似。只是这一次,娃哈哈站到了达能的位置上。
娃哈哈的股权结构十分复杂,它改制自一家校企,宗庆后去世前,它的主体——杭州娃哈哈集团有限公司有三大股东,包括国资杭州上城文旅持股46%,宗庆后持股29.4%,公司的基层工会联合委员会持股24.6%。
根据有数DataVision统计,杭州娃哈哈集团有限公司直接投资的公司只有16家,并且持股比例都低于51%,不具备决定性的投票权。其余上百家娃哈哈相关企业,与杭州上城文旅无关,而是由娃哈哈集团高管、宗馥莉、施幼珍、杜建英、宗氏家族成员直接或间接持股。宗庆后“雨露均沾”,以此扩张商业版图,让员工、亲眷都参与利益分配。
娃哈哈内部员工李楠解读,实际上,宗庆后去世之前,杭州娃哈哈集团有限公司的资产,也只剩下“娃哈哈”商标和几千名员工,以及16家有投资但没有控股的企业。今年2月,宗馥莉也曾试图将“娃哈哈”系列商标387件,由娃哈哈集团转让至杭州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杭州娃哈哈食品,大股东为杭州娃哈哈宏振投资有限公司,占股51%,而宏振,由宗馥莉100%控股。
这也就说明,宗馥莉的继承之战,并不涉及国资流失,因为宗馥莉与杜建英、弟妹们争夺的,恰恰是非国资的部分。
9年前,宗馥莉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曾流露过自己的意愿:“我不想去继承一家公司,但是我可以去拥有它。如果我做得成功的话,我希望能够去并购娃哈哈。那就是一种拥有,不是继承,对吗?”
切割
从今年2月开始,大船转向的风浪,在各地的娃哈哈工厂里掀起波澜。
2月16日,陕西娃哈哈工厂乳品车间停工,每天生产近9000箱饮料的两条生产线被关闭,几十位工人没了工作,月工资从5000多元降至1000多元。5月,20多位工人带着一条黑底白字的横幅到陕西工厂维权,要求复工复产。
3月14日,在隶属于娃哈哈的沈阳荣泰公司,120名工人冲到工厂门口,拉起横幅,讨要说法——在此之前,大家已经很久没有工作要做,只是偶尔做绿化、打扫卫生,薪资大幅下滑,生活受到影响。
据《21世纪经济报道》统计,不只是陕西和沈阳,在全国各地,有18家娃哈哈工厂、企业陆续被关停。这18家企业的股权分布图中,多家企业有杜建英的身影,她通过境外公司香港荣泰企业有限公司,或是跟宗馥莉共同持股的广元金信,或多或少地持股了多家公司,其中,部分工厂股东也包括宗继昌、宗婕莉和宗继盛。
例如,陕西娃哈哈乳品有限公司由浙江启力投资有限公司持股40%,荣泰企业有限公司持股60%——前者的实控人是宗馥莉,后者则是杜建英;衢州娃哈哈的大股东是广元金信投资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的股东又同时包含宗馥莉和杜建英,两人分别持股60%和40%。广元金信这家公司的股权变更历程里也显示,原本是宗庆后和杜建英持股,2024年4月宗庆后退出(宗庆后于2024年2月去世),变成宗馥莉和杜建英持股。可以推断,是宗馥莉继承了这部分股权。
▲衢州娃哈哈的大股东是广元金信投资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的股东又同时包含宗馥莉和杜建英。图 /天眼查截图
杜建英跟娃哈哈的关系匪浅。
在娃哈哈工作了20多年的中层员工黄子花透露,杜建英毕业于浙江大学,自1991年进入娃哈哈,担任过集团党委书记等职位,如果说宗庆后创立了娃哈哈,那在杜建英的协助下,娃哈哈得以迅速成长。不管是娃哈哈从校办企业改制,到跟达能的合资,还是开拓疆域,都有杜建英的深度参与。不少娃哈哈相关企业,有杜建英和宗庆后的共同持股,就比如上文中提到的广元金信。
2010年——宗馥莉掌舵宏胜集团的那年,杜建英成立了三捷投资集团,逐渐淡出娃哈哈集团,三捷的投资版图格外宏大,包括半导体、消费、教育等行业,与娃哈哈的关联并不密切。
杜建英和宗馥莉的资本版图,原本尽可能保持互相独立,在娃哈哈众多的体外公司里,恒枫系、宏胜系的实际掌舵者是宗馥莉,荣泰系、三捷系则是杜建英。但宗庆后去世后,宗馥莉继承了宗庆后的遗产,通过宗庆后的亲缘关系,这18家工厂和广元系成了宗馥莉和杜建英的资本版图的交汇处,在娃哈哈帝国之下,两人的事业之上,投下一片交叠的阴影。
关掉这18家工厂是表象,宗馥莉真正要做的,是解开打结的绳子,牢牢抓住属于自己的那根绳索。她要面对的也不只是杜建英,而是娃哈哈帝国的庞大繁琐、彼此勾连、股权复杂,她要将冗杂的部分一一剔除。
据《时代周报》报道,娃哈哈的《2025年渠道经销商联销体协议》跟2024年相比,签约主体由4家公司变更为6家公司,其中有两家被去除——启力食品与娃哈哈商业,又新增了4家合作方。
张江亲历了这一变化。过去,他对接的经销商签约的杭州娃哈哈启力食品有限公司,2025年最新协议签订后,变为杭州宏胜营销有限公司。
这两家被剔除的企业,股权结构都较为分散。启力食品由宗馥莉与杭州娃哈哈集团基层工会联合委员会分别持股60%与40%;娃哈哈商业则由三方持股,除了宗馥莉通过宏振投资公司持有的57.47%,还有浙江合源投资、湖南经联商业投资分别持股28.82%与13.71%。
宗庆后通过共同组建投资公司来调度各方的利益分配,他跟杜建英共同运作广元金信如此,跟经销商也是如此——娃哈哈商业是娃哈哈联合浙江、湖南两省经销商共同成立的。
宗馥莉的切割,一方面是划分边界,让麾下的公司有明晰、纯粹的股权结构,这是继承娃哈哈必要的一步,有利于此后企业独立发展和运营,而另一方面,不管遗产继承的官司是输是赢,宗馥莉都要排除杜建英和其他股东对自己的影响。
变化
杭州清泰街160号有一座灰白色的低矮小楼,它看起来像一栋古老的员工宿舍,也像一个存在了几十年的老机关单位,稍显老旧、破败。外人很难想象,这正是一年营收几百亿的娃哈哈总部。从1987年到2023年,宗庆后进出其间,每天在这栋楼里办公。
与这栋低矮小楼互为映照的是,宗馥莉曾在杭州萧山区的桥南基地办公,这里离清泰街160号有22公里,是她所掌管的宏胜厂区所在地,据虎嗅报道,连大门的装修风格、锦鲤鱼缸的数量,都由宗馥莉亲自决定。
就像这两个地方的差异一样,宗庆后和宗馥莉虽为父女,但在企业经营上理念却完全不同。
宗馥莉提倡无纸化办公,在桥南基地,几乎看不到实体的纸张,但宗庆后的办公室里,员工们拿着打印好的报表向他汇报;宗庆后任用的高管多为男性,宗馥莉在宏胜培养的高管多为女性,如今,宏胜饮料集团管理中心总监祝丽丹、政务中心总监叶雅琼、财务部长洪婵婵,都是女性,一位宏胜内部员工透露,“她们三个是最受信任的”;宗庆后提倡“家文化”,为员工提供福利,将集团利益分配给员工,但宗馥莉接受的是西式教育,在经营企业上,她追求的是效率。
接班之后,宗馥莉改造着娃哈哈,以及改造着转签到宏胜的娃哈哈老员工。据《时代周报》报道,从2024年12月初开始,娃哈哈持续了20余年的班车接送服务陆续被取消。秦山说,集团工会过去逢年过节给员工发的慰问费、节日礼包,以及住房补贴、差旅补贴等,都大幅缩水。
对于绩效的考核也在变化。李楠透露,在娃哈哈,每年年底发年终奖,但在宏胜,每个季度发一次,正因如此,考核也变成了每个季度一次,“要写各种各样的季度目标、和工作记录等等”。
最大的变化,在于娃哈哈的销售体系。除了将经销商转到宏胜,宗馥莉也致力于给销售体系提效。娃哈哈一度认为,经销商数量越多越好,一个区域内,可能授权不同经销商去销售不同产品线,以此丰富数量。但2024年9月起,宗馥莉整合了一些区域的经销商,将所有产品线合并,取消多余的经销商资格。
具体的业务执行上,李楠告诉每日人物,宗馥莉希望娃哈哈学习农夫山泉的销售体系——娃哈哈跟农夫山泉的不同之处在于,农夫山泉除了大区经理-区域经理-区块经理,还有额外的业务员作为经销商的辅助,联系着不同的终端,毛细血管一样渗透到便利店、夫妻店等终端,数量庞大的业务员肩负着将饮料投放到冰柜、陈列商品、检查销售情况等任务。
▲业务员肩负着将饮料投放到冰柜、陈列商品等任务。图 / 视觉中国
娃哈哈此前没有业务员这一岗位,但从今年开始,娃哈哈的多个销售公司招聘了大量“第三方业务员”,同时将不符合业绩考核要求的区块经理降级为铺货员。对于区域经理、区块经理、铺货员等岗位,都做出了拜访终端、走访冰柜、维护陈列等硬性指标。
黑龙江的销售人员张江告诉每日人物,5月,他所属的娃哈哈某销售分公司推出了“终端考评”,要求他管理的业务员拜访180个有效终端,一个月就是720次。因为没有完成这一考核标准,他的薪资降低了一大半,到手只有2490元。
除此之外,一些年销售额低于800万的区块被合并。例如,黑龙江省的A县和B县,年销售额都低于800万,两个区块合并后,其中一位区块经理在约谈后被裁员。
产品线也在高效地“瘦身”。黄子花记得,早在去年,娃哈哈内部就曾召开会议,宗馥莉表示,“她想做大单品,把很多一年销售额一个多亿、两个亿的产品全部砍掉,聚焦年销售额10个亿以上的大单品”。大单品包括娃哈哈纯净水、AD钙奶、营养快线、八宝粥等,这几个单品的年销售额都可以达到30亿~50亿。
直面代价
黄子花记得,宗馥莉曾经的办公室,在萧山大厦33层一个很小的房间,她设置了严格的门禁,只有她本人能抵达33层,其他人没有到33层的权限,有事找她,需要提前预约。处在这个位置上的宗馥莉,就像她展现出的那样,孤独并刚强,为自己设置了一道坚硬的屏障。
后来,宗馥莉率领员工,从萧山的娃哈哈大楼搬到恒盛路9号的宏胜工厂,在工厂里划出几栋楼办公。今年5月,维权的工人冲进宗馥莉的办公室,李楠还记得那个画面:“Kelly就在里面喝了一口水,然后报警,几个高管围在她前面,警察来了,她们就下楼了。”
面对激动的员工,宗馥莉十分平静。李楠评价:“她是那种很刚的人,早就做好了准备。你可以说她有各种各样的不好,但是她一定是要跟你斗到底的人。”
某种程度上,娃哈哈改革的同时,赔偿金额也被降到了最低。李楠透露,在处理劳务关系时,公司秉持着“能少花就少花,能不花就不花”的理念,要么用制度给员工降薪、降职,要么走正规程序裁员,但赔偿金要打6-7折,导致了各地多个娃哈哈相关公司都出现了大量劳务纠纷官司。
▲图 / 视觉中国
“Kelly思路其实是好的,她要壮大宏胜,把娃哈哈的体外公司都掌握在自己手上,去杜建英化。她想模仿农夫山泉的销售体系,让娃哈哈的销售链条更坚固。”李楠评价,“但赔偿也应该给到位”。
秦山加入了7个娃哈哈销售员工维权群,他估算,这些群里,加起来有近2000个人。不少人因为业绩考核不达标,收入扣除五险一金后,每个月只能拿到几百块,有人只拿到19.23元,还有人甚至是0元。
2024年底,公司要求秦山负责的区域销售额增长达到30%,因为没有完成目标,他从平均1.8万元收入的区块经理,降为了1000多元收入的铺货员(未完成考核),房贷、车贷全没了着落,连养活自己都成了问题。实在坚持不下去,今年1月,他离开了娃哈哈。
人到中年,找工作成了问题,市面上不仅没有娃哈哈这样稳定、福利待遇好的企业,连正常的工作都很难找到。秦山面试了几家快消公司,面试官看着他的简历摇头,“经历和能力匹配,就是年纪太大了,43岁了”,让他回家等通知。走出会议室,正在等待面试的,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
还有一部分娃哈哈工人被调入外地分公司。其中一位工人,跨越近千公里,跟家人分开,从陕西娃哈哈到武汉娃哈哈工厂工作。他的同事,有的被派遣到西宁、新疆等地。
大船总要掉头,但转向太快,船上的人也会被甩出去。对留下的人而言,新制度过于严苛,难以完成。比如被降薪的张江,在他负责的区域,铺货员大多是50多岁的大姐,“连摆弄手机都摆弄不明白,有的时候是我帮她们去拍照”——每月走访终端720次并不难,难的是拍照打卡。
更多的人,身在船上,却不知未来的方向。在杭州下沙基地,林芳发现,生产线上多出了一些陌生面孔,都是从其他地方被关停的分公司调过来的员工。由于频繁地调换岗位,以及新员工需要时间熟悉新环境,产线上机器的故障率比以前变得高了一些。“比如说下的任务是每天做100瓶,现在可能是98瓶甚至95瓶,达不到要求了。”
过快的变化,对于宏胜而言,也难以消化。陆续关掉18家工厂的大半年里,产能不足,宗馥莉同今麦郎旗下工厂展开合作。因此,早在去年,就有人发现,自己买到的娃哈哈纯净水,是委托今麦郎的工厂代工生产的。今年5月,有网友向娃哈哈客服询问获得证实后,相关话题很快登上了微博热搜,娃哈哈在舆论上变得被动。
宗馥莉的决心,大刀阔斧的改革,和对娃哈哈带来的影响,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尽管早有准备,但围绕着接班,无数的难题依然困扰着宗馥莉,这是一场不知何时能结束的战役。而眼下,继承之战还在继续:香港高等法院于8月1日裁定:在杭州案件审理结束前,冻结相关信托账户,要求宗馥莉提交账户最新余额及收支记录,提供转出的108.5万美元的具体去向。
宗馥莉,还有许多场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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