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华的街道边,有一位特别的人——开书店的电工。他本是一名电工,却因对书籍的热爱,毅然决定开起了书店。他深知书籍的力量,那是知识的宝库,能开启人们的智慧之门。他不满足于只是售卖电工工具,而是想把更多的好书推荐给大家。他用心整理每一本书籍,热情地为顾客介绍,仿佛每一本书都是他的孩子。他的书店虽不大,却充满了书的气息,他只为把书卖出去,让更多的人在书的海洋中遨游,感受知识的魅力。
杨不正今年26岁,贵州人,大专学历。过去三年的多数时候,他都有两个身份。一个是酒三多书店的店主,书店开在贵阳一个老旧商场的二层,厕所旁边,没什么人流量;一个是某连锁夜店的电工,他只上夜班,从晚上6点到第二天凌晨3点半,上六休一。
开店三年,杨不正的经历像一部荒诞的现实主义电影。他白天和书打交道,晚上在灯红酒绿中与机械为伴,但做电工才能养活书店;他的书店狭小、简陋,毫无“文艺气息”,但他乐此不疲,除了吃饭睡觉和上班,都呆在这里;遭遇闭店危机,为了清库存的图书盲盒卖爆,引来许多人的关注和称赞,他却嗤之以鼻,拒绝做一个“影响别人的人”。
近年来,外卖员、快递员、清洁工等普通蓝领出书、写诗、作画的新闻有不少。媒体的报道中,他们多数被描述为虽身处市井,但仍不丧失艺术梦想的存在。杨不正有些不同,他说自己开书店就是想赚钱。很多人称他开书店是“城市的灯塔”,他听了想骂人,说“别给我戴高帽”。
他也不是一个典型的书店店主。面对独立书店的倒闭潮,和普遍对图书行业的不看好,他并不在意。他认为,既然选择了这行,就要想办法把书卖出去,要么就不干。
他拒绝被塑造成一个唐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者,而是希望活成一个西西弗斯式的行动者——哪怕知道石头终会滚落,还是一遍遍推上去。
开书店不只是梦想,而是生存的一部分
酒三多书店的隔壁,是商场的公厕。开业前两个月,一个来买书的都没有,来的人都问杨不正,“厕所怎么走?”
这是贵阳一个边缘行政区的老旧商场,书店两层共42平米的空间,原来有三个生意在经营——一家美甲美睫店、一家纹身店和一台成人用品贩卖机。酒三多书店的招牌,就挂在了这三个招牌旁边。杨不正没钱找人拆招牌,就把其他店名拿马克笔涂黑。这样一个空间,每月租金只要600块,是他能找到性价比最高的地方。
成人用品店的招牌被杨不正涂黑
整个下午,杨不正都在这里。他每天只能呆在书店4个小时,做新书入库、发布新书讯、发货、整理书架、回复书友消息等工作,有时候还要接待特意前来的书友。
下午6点,杨不正会离开书店,骑摩托车赶到公司。电工小杨就此上线。
夜店里五颜六色的灯光交错,酒杯碰撞声、人们的交谈声和快节奏的音乐交织在一起,伴随着酒精的刺激,气氛被炒到顶点。但这一切与杨不正无关,他负责灯具等电器的正常使用和安全,一部分时间,他穿着厚厚的绝缘鞋,呆在黑暗的操作间。另一部分时间,他呆在办公室的白织灯下,工友们会打游戏、刷短视频,他则会选书进货。
他不喜欢这份工作,讨厌和电器、扳手呆在一起。但开了书店后,他反而干得更卖力了,三年没有请过一次假。他需要用每月5000多块的工资,保障书店的正常运转。
杨不正在操作间工作
为了让书店活下去,他进的书大部分是库存书,也就是出版社卖不出去的书。大书店往往不卖这些书,他最低可以以一折的成本价拿到,“加个三五块就能卖”,靠这样的方式赚到一点钱。“但库存书不一定是不好的书”,他解释道。他随手拿起几本完全没有名气的书,说一直有书友购买。
因为店的位置偏僻,他在商场二层入口处贴了一块招牌,希望吸引客流,花了他100多块。一年后,招牌被风吹雨淋损坏,他舍不得再买一块。同样的思路也体现在店内布置上,书店唯一的“装修”,是杨不正用6块钱一斤的报纸,包裹住墙壁、天花板和管道。
他的消费水平也很低。因为在夜店和书店间穿梭,杨不正没太多时间吃饭,每个月要吃15—20桶泡面。接受访谈时,他穿一件黑色皮夹克,腋下已经磨坏了,是两年前在拼多多花69块买的。他最大的消费支出是买烟,每天抽两包烟要花30多块钱。一次贵阳办音乐节,有赵雷、朴树、许嵩这些歌手来,几百块钱的门票,他也舍不得买。
他在用最低的成本和所有的精力,经营这家书店。三年前开店,他拿出了此前打工三年的全部积蓄七万元,花一万五买了书柜,七千二付了一年房租,几百块买了些桌椅,剩下的钱都用来进书。
酒三多书店一楼全貌
三年间,除了必要的生活成本,书店盈利和电工工资都会被杨不正用来进书。他保持出租屋-书店-公司的三点一线,不再去打球,很少打游戏,和朋友出去吃饭的次数也变少了。
对买书的人来说,读书或许是一种生活方式,但对于他来讲,开书店是一种生存依赖。
一个“没文化”的人,想挤进文化行业
杨不正只有大专学历,这和他的家境有关。父母在他初二时离婚,他跟随爸爸生活,两人挤在贵阳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爸爸没有工作,喝多了还会打骂他。中考时,因为没人送他去考场,他差点弃考。考完试回家,爸爸仍在醉酒状态,他不得不到同学家蹭饭。
因为讨厌父亲酗酒,他把QQ昵称改成“酒三多”,意思是“酒喝三两就差不多了”。这也是酒三多书店名字的由来。
书是这个西南少年最温柔的保护壳。每到寒暑假,杨不正会回农村老宅看书,他印象最深的是《平凡的世界》,读了四五遍,“能让你认识到,世界上不是只有你那么惨”。到了高中,他有空就去逛贵阳的独立书店和图书集市。他很喜欢书店店员的生活——不用和别人交流,卖卖书,自己还能读书,也不需要赚很多钱。
杨不正说,如果小时候没有读很多课外书,他现在很可能是社会上的“问题青年”。开书店的原因之一,也是想督促自己多读点书。
但只有18岁的他,没有开店的资本和勇气。杨不正的第一个念头,是先进入这个行业,去书店打工。
2017年高考结束,他去了本地最喜欢的独立书店面试。店员和他聊了一会儿,觉得他挺好的,他高兴极了。但回去之后,书店再没有联系他。再次去到店里时,他被告知“不招人了”。
高考后,杨不正上了大专,学费是申请的助学贷款,生活费要自己挣。大二时,因为无法兼顾学业和赚钱,他选择了休学。杨不正找了个图书市场打杂的活,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拿库存书去摆摊。
摆书摊是他后来开书店的雏形。摆摊第一天,他卖了两本“成功学”的书,这帮他解决了第二天吃饭的问题。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靠卖书生存下来。摆摊半个月,他赚了四千多块,比一个月工资还多。他很开心,想着把摊位摆大一点。
杨不正在贵阳火车站附近的天桥上摆书摊
第一次成功的尝试,被爸爸的电话打断。这段时间,爸爸经常喝醉后给他打电话,说要来找他,这让他精神压力很大。杨不正想离家远一点,初中同学介绍他去浙江的工厂打工,他就辞了图书市场的工作,去了浙江嘉兴。
哪怕是在厂里打工,杨不正依旧努力想和图书行业产生交集。放假时,他总是去20公里外的书店买书。他每个月挣4000多块,近1000块用来买书,他只买原价书,觉得这是对书店的支持。他还去杭州参加了单向街书店文学奖的活动,主动结识一些图书行业从业者。
2020年春节,他回到老家。县城最大的书店正在招店员,他应聘成功,每个月工资1800元。杨不正很兴奋,收银、卖书、活动策划,什么都干。
在县城,没有太多人会去书店买原价书。书店主要的盈利模式是和学校合作,给老师回扣,卖学生教辅资料。家长不得不以原价购买,颇有怨言。杨不正觉得这种模式不健康,给店长打电话提建议。店长回他,“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杨不正当天中午就辞职了。他在这家书店干了半年。
第二次接近图书行业又再次“折戟”。书教会了他做一个正直的人,却没教给他如何应对现实的复杂。杨不正一直如此。高三毕业的暑假,他做着一份电话销售的兼职,业绩优异,一次能和客户聊十几分钟。但他无法面对在打电话时,坦然夸大产品功效的自己,只干了半个月,就主动离职了。
这样一个正直、努力但学历不高的年轻人,再没有敲开过图书行业的大门。2021年底,他不满于电工工作的枯燥,跑遍了贵阳所有的独立书店,想找一份工作,“哪怕工资只有2000多也行”,但书店都不缺人。他去更大的书店,门口的招聘启事上赫然写着要求:本科学历及以上。
那段时间他很无助,会在办公室里和工友一起打游戏,但格格不入的感觉总是挥散不去——这里有年轻人,有中年人,有爱喝酒的人,有爱打游戏的人,但没有读书的人。他意识到,“我什么都可以不做,就是不能不做书店”。
于是在2022年6月,他掏光了所有积蓄,酒三多书店开张了。
酒三多书店的二楼
如何把书卖出去?
开店前半年,杨不正连每月600块的房租都赚不回来。
有书友劝他卖咖啡、做周边、办活动、把装修搞得文艺一点,以此招揽顾客、增加收入来源,他觉得自己不擅长。还有人劝他做会员,弄积分体系,他坚决不同意,认为会员是一种不公平的顾客分级制度。杨不正自小在农村长大,村干部利用权力敛财,他对“不公平”深恶痛绝。
他开始在线上发帖,分享自己的电工生活和开店经历,很多人对他的故事好奇,来店里拉着他聊天,让他推荐书。杨不正很排斥,会当面拒绝。他认为自己的喜好不适合每个人,也不想影响别人。他更希望读者来到店里,翻一翻书,感兴趣再买。
杨不正有自己的经营理念,书店只卖书,大部分按标价的3—7折卖,无论是库存书还是新书。库存书他稍作加价卖,新书有的干脆不赚钱,整体赚一点薄利。他的选书标准也逐渐务实,从“我有兴趣读”,变到“没那么差、能卖”。读者来书店看书可以拆封,不买也没关系。这聚集了一批喜欢读纸质书、希望以实惠价格买到的书友。
酒三多书店里,大部分图书卖3—7折
杨不正的营销方式也很独特,他不像人们传统印象中的书店主,会在朋友圈分享读书感悟,在群里交流平日见闻和思考。他有两个书友群和一个书讯群,前者用于书友们闲聊吹水,后者用于发布新书的信息。打开他的朋友圈,最常见的配文是“感兴趣的书友直接打款+地址即可”,你会觉得他更像一个图书贩子。
但他和书友的关系反而更紧密。电工的工作每周有一天休息,他会在书店通宵。这天深夜是书店一周里最热闹的时候,四十平米的空间,有时候会同时挤下十多个人。大家一起看书、喝茶、唠嗑,二楼有桌椅,有人自习到凌晨再走。
书店通宵营业的公告
因为每天只有下午在店里,他怕书友跑空,就换了把密码锁。他不在店里的时候,老书友可以打开锁,继续来店里看书、买书,有人还帮他卖书。一些和他相熟的书友,会带一些吃的到店里“投喂”他,也送他小礼物。杨不正不好意思,专门发了一条帖子:求你们空手来吧!我们各退一步好了,你们省省钱多选几本书好了!
独立书店想要生存下去,老书友的喜爱和复购是关键一环。聚集1000多名书友,杨不正没有使用怎样高明的商业手段,他另类的气质和直接的风格,或许才是关键。很多书友称赞他“真诚”,他觉得自己只是实话实说。
就这样,到2024年,酒三多书店的平均月流水可以达到1万多块,每月盈利5000块左右,线上收入占80%。加上电工工资,他每月会进一万块的书。
他依然没赚到什么钱,但是这样一家无人问津的书店,神奇地活下来了。
不要问我该怎样生活
去年年底,杨不正获得了运营城市书房的机会,搬去了一万多册书。今年2月,因为不可抗力,他被通知闭店。店里的书要尽快清掉,为了减少搬运的麻烦,他上线了一款99元四本书的盲盒。
只有几天闭店时间,他来不及拍照,匆忙在备忘录里敲下几行字——盲盒售价99元,图书总定价不低于180元;下单时可许愿书籍类型,许愿有失败的可能性。随后截图当作盲盒的封面图。商品标题里补充了一句:请理性下单。
盲盒说明
杨不正没想到,订单像滚雪球一般涌来,多数都是新客。很多读者把用来“许愿”的留言当作树洞,留下自己的故事和困惑——有个书友在厂里打工,觉得没意义,准备攒钱开书店;有个书友抑郁三年了,有无数次轻生的想法;有个书友今年刚成为妈妈,想念十七年前离世的母亲……
这些留言像一个个情绪炸弹,让杨不正有些措手不及。他并不擅长处理情绪,有情绪的时候,他习惯埋在心底,或者通过做事抽离出来。他只能想象这些人之前的人生,仿佛自己正在经历,再给他们配书。
他试着把这些留言发到网上,陈述自己的困惑,他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寄希望于一个图书盲盒解决问题。却不想,这个举动带动了更多的销量。上线后的两个多月,盲盒卖了超过7000份,近三万本书,超过了他过去三年卖书的总量。
读者的留言
杨不正忙不过来,向领导请了一个月的假,每天都在选书、打包发快递,当客服回复消息,只睡三四个小时。一个月之后,订单依然很多,他只能把电工的工作辞了。
这是杨不正开书店第一次真正赚到钱,但他没有很开心——时间都被占据了,看书的时间也没有了;他不知道用钱做什么,只能继续进书;没了工作让他焦虑,电工工资是他开书店的底气,他担心流量没了,书店开不下去。
实际上,开店三年,焦虑是杨不正的常态。最开始书卖不出去,他多次向几位书店前辈请教,甚至向网友咨询开店建议。后来生意渐好,偶尔也会有几十本、上百本的大单,但他担心这是片刻的幸运,而后还要进书、扩充品类,他依然很焦虑。这几年,他的烟越抽越多。
一个盲盒的留言是:请店主写一本教人怎么活的书。杨不正的第一反应是“人傻了”,他让这个书友退款,对方不退。他完全无意成为一个影响别人、指导别人生活的人,只是尽力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却不想,他眼中辛苦、焦虑、重复性高的生活,却令很多人羡慕。
他也有羡慕的生活。在浙江的工厂里,在夜店的办公室里,他看到工友们只是刷短视频、打游戏、喝酒就能获得轻松的快感,而他做不到。
他不觉得刷短视频和看书有高下之分,“都是爱好,如果看书没有趣味的话,不如刷抖音让你快乐”。他认为,不必将书店看得过高,卖书和卖鞋没什么区别。盲盒销售火爆,更多人慕名而来,称他开书店是“城市的灯塔”,他听了想骂人,说“别给我戴高帽”。
最近,盲盒订单减少。挣到了钱,也有了时间,他着手准备开一家位置更好、更大的新店。六月,他去了全国近10个城市的独立书店和仓库,学习它们的选品、布店、摆货和经营。其余时间,他跑遍了整个贵阳,找合适的店面。此外,他还做起了直播,盲盒的销售和打包发货也在继续,他需要为开新店做足准备。
杨不正去到外地仓库选书
尽管很辛苦,但杨不正说,开一家独立盈利的实体书店,是他的责任——“不开书店干嘛呢?其他的我更提不上兴趣。努力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开书店。”
不过在采访中,他也反复强调,“没事尽量别开书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 (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姜涛,编辑: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