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特喜欢吃西贝，特别是儿童餐的牛肉和鸡翅，我拗不过她。而且以前心里想，给孩子吃的东西，一份套餐50多也忍了，至少心里踏实。过去几个月多亏了外卖大战，还能再落点实惠。

但昨晚我真绷不住了。不少媒体去门店参观了西贝的后厨，以为西贝贾国龙那么硬气，底气该有多足，结果看到的是保质期9个月，腌制好的袋装鸡翅，保质期2年的冷冻西兰花和南瓜，炖鸡汤没鸡骨头……罗永浩最会找，一只2024年9月的羊腿。对，还是贾国龙回来当CEO的那个月生产的。

一切从罗永浩那条微博开始。

9月10号下午16:44，罗永浩发微博吐槽，“好久没吃西贝了，今天下飞机跟同事吃了一顿，发现几乎全都是预制菜，还那么贵，实在是太恶心了。希望国家尽早推动立法，强制饭馆注明是否用了预制菜。”

很快，西贝贾国龙强硬回应，西贝100%没有预制菜，罗永浩是诽谤，坚决起诉。随后便宣布“开放后厨参观”，并把话筒递给了门店没有任何媒体沟通经验的员工。

也难怪不少评论说，一个简单的消费纠纷，愣演变成一场巨大的公关危机。这事拎起来处处都是线头，屁股不一样立场不同，看法也就天差地别。但有几点，可以先明确出来：

作为消费者，罗永浩有批评和吐槽的权利；

贾国龙说宁愿买卖不干了，也要分个是非对错，态度本身也没错；

明确到底什么是预制菜的标准并公开，这是事关吃喝拉撒的大事，该好好论清楚，并且不能只从行业角度出发，还得考虑老百姓最朴素的认知；

罗永浩说西贝都是预制菜，贾国龙说有预制工艺，但100%没有预制菜，标准不同，即使不抠字眼，结论也不一样，今年和明年的结论可能也不一样，这点得说清楚；

贵与不贵是个价值判断，不是是非判断。没人说预制菜就该贱卖，西贝有定价权利；消费者有不买账的权利。

贾国龙超出寻常的反应，这是最现实但也是最靠后的问题，并且即使谈利益，也应该分短期和长期。

我当然也有些自己的偏见，1、罗永浩没必要把自己抬到为民请命的位置上；2、贾国龙在商不言商，这是宿命，这仗输赢都得认；3、预制在餐饮商业上是趋势，想做餐饮避不开；4、罗永浩想鼓动舆论进行激烈变革，但没有餐饮老板想成为变革的代价。

下面挨个聊。

战局正酣，势头逐渐明朗。据了解，国家卫健委主导的《预制菜食品安全国家标准》草案已通过审查，即将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预制菜标准有望统一，餐饮门店是否使用、如何使用预制菜，或将强制披露。

罗永浩是消费者吗？是。但他普通到对连锁餐饮没有一点概念吗？未必。不过，我一向提倡论迹不论心，既然贾国龙说要起诉他，到底是不是污蔑自有公论，至少把话放在明面，在公众的监督下来谈，这没问题。

第一条吐槽西贝的微博，是10号下午发的，到第二条以及后面几十条相关微博，已经是11号下午之后了，显然他是被贾国龙激起了战斗欲，昨晚还搞了场声势浩大的直播，称“不反对预制菜，推动预制菜透明化，维护消费者知情权”。这种为民请命的口号式内容得警惕，这就跟古代盼青天一样，热闹、解气，但不解决根本问题。

在进攻西贝的同时，罗永浩还习惯性地打击了苹果，说苹果有权推出几百块的手机挂绳，但“这么割粉丝韭菜很恶心、吃相很难看，很傻x，很臭不要脸”。都知道他喜欢工匠精神，“不在乎输赢就是认真”，哪一条也跟性价比搭不上关系，所以要说罗永浩在意性价比，我是不信的。况且你让以前花小四千块买锤子一代的人怎么想？

我也不明白，罗永浩说恶心，到底是“预制菜”，是“贵”，还是“预制菜卖得贵”恶心，“推动立法注明是否使用预制菜”又跟西贝网评卖的贵有什么关系？

贾国龙这边，我也特好奇，他到底是不知道西贝的制作加工流程有不少预制的部分，还是好久没下门店视察冰柜里摆放的食材，以至于他如此自信，甚至轻率地做出“开放”的决定。

就像我对人均150+连锁餐饮后厨的想象，是明厨亮灶，无预制也无预加工，这边小工洗菜备菜，食材都是当天新鲜配送，那边经验丰富的厨师煎炒烹炸，处处是锅气。短视频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番景象，那些袋装的“预加工”食材，面对镜头支支吾吾的员工。

不过看到一众餐饮老板支持西贝的发声后，我才明白，正是他们和消费者之间，大到没边的预期差，逐渐引爆了舆情。我是消费者，看到那些袋装的、带保质期的冷冻食材，我也不舒服。但从连锁餐饮的经营角度，这可能是个不得不跟进的趋势，贾国龙更是此道先锋。

其实贾国龙的人设从来都不完美。在过往媒体的刻画中，他既是一位充满激情的连续创业者，也是个性强势、公关明显拦不住的那类企业家。他从不怕冲突，《中国企业家》写他，说有一次，西贝一位高管与贾国龙在会上争论，当有高管出来打圆场，贾国龙一听就瞪圆了眼睛，“怎么能没有冲突呢？没有冲突就是回避矛盾。”

这回被罗永浩指责，他气到半夜睡不着，起来喝酒、吃烤串，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宁可企业不做了，也要把是非对错说清楚”。这个形象，大体上知行合一，一脉相承。

贾国龙江湖气挺重，这次中企提出，有不少人建议道个歉，邀请老罗做品鉴官，推出老罗菜单，“为什么没有采用更换和的处理方式”？他的回答是，“那太商业了”。

有意思，在商不言商，反而嫌弃可能最体面的处理方式太商业了。我认为，这恰好说明贾国龙一直都知道，餐饮创业最大的核心在内部管理，无论是回应舆论还是应付罗永浩，甚至日常经营，都是带人打仗，首先得把军心稳定了。最有效的方式可能就是塑造一个最直接的敌人。至于你说，也许这仗本来没必要打？不打，那也没有现在的西贝，这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是宿命。

这一仗，无论输赢，贾国龙得认。

况且讲道理，罗永浩吐吐槽，贾国龙想把话讲清楚，双方都不回避矛盾，摆事实讲道理，是非论明白，没什么不好。但讲话这门艺术可太深了。一个餐饮老板的揪着行业定义，对比一个“因为预制菜贵还不透明”而为民请命的网红，你喜欢哪个？

罗永浩一直是最懂流量的。

以前上传播学的课，总觉得这是门无用的学科，但当我走向社会和实际工作，却发现诸多问题都出自交流的无奈和连接的障碍。所以，把话讲清楚，通常意义上来说，是个美德，也是种能力。

也有些时候，不把话说清楚才被认为是明智之举。比如，有些话确实不值得回应。比如，有些人有些场合，话有时不能讲得太清楚，讲得越模糊，才越留有回旋的余地。再比如，明眼人都知道罗永浩的对手不好当，贾国龙论战的成本更高，此时避而不战，静悄悄地化干戈为玉帛才最清醒。

反对贾国龙硬刚罗永浩的人，都是知分寸识大体的人。默认的前提是，语言是企业家管理舆情的工具，并不是谈论是非的载体。发不发声，按照怎样的策略发声，都应当按照对企业最负责，最符合商业理性的法则来操作。

当然了，经营企业本来也不该任性妄为，需要学会妥协，权衡各方利益。但企业家明明是个活人，却不能表现得像个活人，总会有憋不住的时候。不管是俞敏洪去年吐槽东方甄选经营得乱七八糟，还是贾国龙表达对罗永浩指责的愤怒，似乎每一个在此类事端中畅所欲言的企业家，都在舆情里落了下风。这也不怪大家，傻白甜宝爸宝妈无条件信任的餐厅崩塌，年轻人就不应该同情老登企业家。

现在大家认为贾国龙的言谈和处置不当，是从商业上是否有利这个维度来考虑。商业实践，确实很多时候恰恰是先算账，再看如何合规。我认为，还是应该先论清楚对不对，再论有没有利。只论利益，不论是非，颠倒了前后顺序。

哪怕是遵从算账的逻辑，也要分长期利益和短期利益。主张平息事端的，大都是从规避短期冲突考虑。但我想，除非是个无关紧要的误会，否则，是问题总归要解决的，躲在那里不出声相当于埋一颗雷。直面冲突固然会让当下的处境更剑拔弩张，但让问题充分暴露出来，总好过假装和平。从一点就着的舆情来看，“预制菜”对一家餐厅而言，显然不是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至于具体的是非题，更值得辩论。西贝卖的到底是不是预制菜，这正是双方各执一词的地方。贾国龙声称不是，认为大家混淆了预制菜与预加工。“预制菜是成品化，门店无需再进行主要烹饪步骤；而预加工只是提前进行部分准备，最终菜肴的形成仍依赖门店加工。”他所谓“最新定义”，应该指的是食品安全国家标准《预制菜》征求意见稿里对预制菜的规定——明确预制菜是不添加防腐剂，经工业化预加工制成，配以或不配以调味料包，加热或熟制后方可食用的预包装菜肴产品。但这一标准尚未正式发布实施。

罗永浩甩出的，则是2023年人民网的一份有关预制菜的研究报告，显示真功夫、吉野家、西贝等连锁餐饮企业预制菜占比达80%以上。况且有句话说得好，行业标准是行业标准，老百姓的舌头也有自己的标准。姑且这么说吧，在概念并没明确界定，理解并不统一的情况下，自说自话几乎是必然之举。民众苦预制菜久矣。所以罗永浩有权质疑，贾国龙的回应也没大问题。

不过，作为公众人物，罗永浩设置议程的能力太强大了，执行力更是无与伦比，这几天的数十条微博，出差途中迅速搭起来的直播台子，2024年9月的羊腿，20多块钱的戗面馒头，几乎是牵着全网的鼻子追着西贝打。西贝补上这一课，不怨。

我也能理解为什么餐饮人都齐刷刷的站在贾国龙这边。茨威格写过一个小短篇叫《里昂的婚礼》，讲的是1788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结束了波旁王朝，确立了三权分立的资本主义制度，但里昂，这个城市成为了保皇派的牺牲品，房屋遭到焚毁，民众遭到屠杀，它们是自由的代价。出于经营考虑，现在有名的那些连锁餐饮公司，或多或少都有预制的部分，罗永浩期待带着消费者引发一场激烈的变革，餐饮老板们可没人想成为代价。

最后再讲一位我的餐饮朋友吧。

坤哥人在广东，今年60多岁，有几间商铺，开过一家挺红火的饭馆，此前一直忙于事业，头两年刚生了儿子。近年来餐饮业越来越预制的趋势，以及频出的食品安全问题，他深恶痛绝，尤其是外卖领域更是如此。

于是他又萌发了创业的心思，想搞无菌尘、无添加、无农残的三无新鲜外卖。想从最源头的食材，比如牲畜的食物开始，一直到煮制出餐，全部产业链都由自己掌握，只为给用户提供最新鲜安全的食材。

不过他不是只有理想的愣头青，毕竟几十年的餐饮经验，知道挺难，所以也没有特宏大的目标，只是一步步做，先把从上游开始的摊子支起来，找钱找资源，拿牌照。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事的难度，第一步走出去了，有了点稳定的营收和客户，但再往后步步荆棘，处处有坎，原先收入稳定的商铺被他抵押了，该贷该借的钱也找了，知识付费社群也没拉下，总之踩过坑上过当也受过骗，对接的投资人看了BP后也再没消息。

上一次和坤哥交流还是在去年6月份，那时他说，“我和公司活下来，一定找你去北京喝功夫茶”。虽然最终没帮上什么忙，但我打心眼里真心佩服他，也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