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张远山,编辑:钟毅
严格来讲,还有三个月,丁真成为“理塘丁真”就整整五年了。在他心里,把这五年分为“今年”,和“今年之前”。
现在,每天睡前,丁真都会祈祷,祈祷明天自己还能动,还活着。在他的家乡,有一句谚语:我们的生命像闪电一样无常。
走红的五年,对这个曾被命运馈赠的藏族青年来说,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丁真不可能永远纯真
上午9点,理塘县城的赛马会巡游现场,人群中突然尖叫起来,丁真终于出现了。
他被粉丝们簇拥着,颔首,微笑,几分钟后,跨步上马,巡游开始了。丁真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橙色应援旗在理塘的街道上高高扬起。
按照规定路线,巡游持续了四十多分钟。但直到十点多,街上的人群还没散去,年轻的女孩们因为见到了丁真在马路上欢呼拥抱。
这天傍晚,县城临街的一家小菜馆里,老板靠在前台刷手机。“让我们感谢丁真……”他的手机里,传出白天巡游的新闻报道。丁真火了之后,这家店在社交平台上开始被很多游客种草。“丁真嘛,帅得很嘞。”他边看手机边说。
饭馆老板并不知道,视频的主角丁真,此时就在距离自己不过几百米的宾馆下榻。几个小时前,团结东路的宾馆里,丁真双腿并拢,端坐在沙发上,缓慢而笃定地说,理塘的发展是共同努力的结果。当时记者问他的问题是:“人们说理塘如今的发展源于你,你怎么看?”
与四年前相比,丁真的脸圆润了一些。尽管有些时刻,他的眼睛还是会偶尔垂下去,但更多时候,他的目光沉静专注。走红那年,丁真眼神懵懂,看着周遭的一切,时常显得局促。
连夜赶路的摄制行程,让丁真脸上的妆也无法遮住疲惫。接受采访前,他把脸埋进黝黑干燥的手掌,摩挲几下,想让自己更清醒。
前一晚,丁真刚刚结束了优酷纪录片《寻真之地》的录制。他当晚从白玉出发,经过3小时山路车程,凌晨4点抵达理塘。两个小时后,他起床妆发,准备参加7月29日9点的赛马节巡游。
酒店走廊里,摄制组询问丁真工作室的工作人员,“可以先跟弟弟简单碰个面吗?”工作人员有些迟疑,走到一边打起电话来。
弟弟,丁真身边的工作人员这样叫他。他2001年出生,在团队里年纪最小。直到今天,网上仍然有人将他描述为“甜野男孩”,用纯真、可爱之类的词形容他。
可丁真并不喜欢这些形容词。在这天的采访里,他跟记者说:“我今年24岁了,还被说成纯真,(这)很奇怪。”
今年春天,他第一次在节目上公开表达,丁真不可能一直纯真。
这个想法在丁真的脑子里出现很久了,《无限超越班》”让他有机会说了出来。那天,导师们在棚里吵成一团,起因是导师刘涛提问丁真:“网友们都说你没有以前纯真了。”
丁真从学员中站起来,说:“很多人一开始因为我的笑容喜欢我。但我会成长,会长大,甚至变老。丁真不可能一直都纯真。”这个环节,节目组事先没有沟通过。后来丁真说,这是他成名这几年,最贴近内心的表达。
今年8月,磨合了半年多的纪录片《寻真之地》播出了,丁真参与了策划。
如果在过去,你问丁真,未来想取得什么成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大概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要么是没有,要么是还没想过。
如今的丁真,开始寻找更真实的自己,做出更多新的尝试。关于家乡,他也呈现出一个清晰的目标,“我(出来)差不多5年了,希望通过一种方法,把家乡十八个县有特色的东西,让更多人看见。”
“我希望我的家乡甘孜州被四川看到,希望家乡四川被全国看到,希望我们的国家被世界看到。”丁真说。
成为另一个人
《无限超越班》找来的时候,丁真想了整整一天。早年间,遇到类似的节目,他躲着,觉着自己普通话说得不好,“怕给别人添麻烦”。在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丁真决定接受这次“自我挑战”。他说,“这是我的选择”。
在第一期节目里,丁真一身藏服,骑马出场。他跟在场的所有人说:“我是丁真珍珠,我不想再当网红,想学习如何当演员。”但其实,真心话他只说了一半——真的一半,是确实想尝试演戏。至于前半句,他觉得,“网红也好,明星也好,都是我来时的路。”
2020年11月,放牛娃娃丁真火了。因为那个摄影师偶然拍到的7秒视频,他获得了百亿流量,并在10天后成为理塘宣传大使,17天后被外交部推荐,84天后亮相央视网络春晚。从线上到线下,他以火箭速度刷新了全民造星速度。
去年春天,在福建嵛山的一个小渔村,丁真去参加了一个纪录片,和其他12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每天凌晨三四点起来喂鱼,喂了四个月。
读书读到小学三年级,丁真就回家放牦牛了。这次录制,大概是在离开学校之后,他少有的和同龄人度过如此长时间的群体生活。在那里他交到不少朋友,并且发现,原来有的人那么努力。看过了其他人的活法,丁真不想再管别人怎么说,”好也好,不好也好,反正去试一下,是人生中好的经历。”
24年前,丁真出生在四川省甘孜州理塘下则通村。在丁真还是小丁真的时候,村里只有活佛办的民校,要上正规小学,得去八十公里外的县城。在村里,很多孩子十几岁才读完小学。
记者问丁真:
当时在学校,排名吗?——不排。
父母要求你考高分吗?——不。
他们对你的要求是什么?——学会。
城市的竞争规则几乎从未规训过他。实际上,在村里,很多父母对孩子的要求是,能到县城买东西就行。
因为反复NG,全组一直在被扣分。那天,丁真说了很多次对不起。
如预想的一样,恶评汹涌而来。人们说,把丁真放生回草原吧。
但丁真并没有因此退出,而是完整地录完了所有节目。他说,“我出生在草原,我喜欢草原,爱护草原,但不一定要生活在草原。我要去见识,学习。我要闯一下。”
那几个月里,丁真扮演许多角色,在里面嬉笑怒骂,其中很多片段被骂出了圈。但那都不是他最看重的,反而是一个战士临死前那场戏,他觉得特别——马上就要死了。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在那里,我试了好多角色,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特点和性格。我发觉似乎也可以活成自己眼中的自己,而不一定是别人眼中的丁真。”
在如今的丁真看来,过去五年,他所愿意特别讲述的有三个时刻:在联合国发言——突破自己的时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做自己的时候;演戏的时候——他可以变成另一个人。
2021年7月,丁真在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举办的“捍卫自然”青年倡议全球活动中发表线上演讲。当时,尽管已经开始学习汉语,但他仍无法完全听懂和通顺地进行汉语表达。他在讲稿下面标上藏语,一直背,背了一天一夜。
记者问丁真:“你好像不太愿意做现实生活中的自己,而是愿意去扮演一些不是自己的人?”
他点点头,“现实当中,感觉做啥都很难。有情绪,也要忍着。如果去演戏的话,就可以发泄出来。”
(图/《寻真之地》)
开始有人不断地告诉他:你是明星,你骑马要注意安全,你摔了的话我们负不起责任,你背负着理塘。
“这样说,我觉得压力很大。”
但丁真不习惯反驳,他惯常的做法是,就让他们说吧。
他把压力放在心里,并试图接受,“我想过,我对理塘、对甘孜州来说,背负着重要的责任。”但是,越想越压力越大。
那是走红最初,丁真觉得一切都很难,说汉语很难,适应城市生活很难,接受记者采访也让他感到疲惫。而最大的困扰在于,“借着自己的嘴,说着别人的话。”他当时听不懂汉语,很多东西理解不了。“别人说,你要这样说,你就按着说。”
有一回,丁真回到村里,跟同村人说很累。对方说:“你吃好的,穿好的,有什么好累的?”丁真的心沉下去:完了,彻底没法交流了。
如今,丁真一个人住在成都。因为工作要到处走,他在交通便利的成都住下来。有空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去开卡丁车。在成都,认出他的人没那么多。
往日的朋友们仍然生活在理塘,放牛,挖松茸,开民宿,接游客上山。网上那些恶评,工作里的烦恼,丁真很少求助,“从小成长的地方给了我这样的思想。”工作不顺利,也不跟父母说,“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看书感觉就是没有啥作用,然后他就自己想。
原本,还会跟朋友们说。“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他们这样告诉他。后来,丁真就不说了。
这两年,丁真有时候想要一个人待着,在房间里看电影,听音乐。失眠的时候,他就打开抖音,看别人骑行。后来,几乎天天看,因为他去不了。
从10岁到19岁的9年中,丁真离开了学校,在草原和马背上学习,学习那些村里老人延续下来的道理。现在,每天睡前,丁真都会祈祷,祈祷明天自己还能动,还活着。在他的家乡,有一句谚语:我们的生命像闪电一样无常。那个突遇暴雨的夜里,丁真跟大冰讲述了这些。说到这里,丁真没哭,大冰哭了。
如果没有走红的话,丁真设想,自己大概还在过着放牛、挖松茸的生活。谈论至此,他把身体靠进沙发里,看上去无奈,他说自己完全可以接受这另外一番生活,甚至“还不如不火”。但没过一会儿,他推翻了刚刚的说法。
几年前,理塘旅投公司从村里接丁真到县城的时候,19岁的丁真刚放牛回来。那天之后,丁真的生活半径不断外推,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也带着家乡和那里的人们走向了更大的世界。
今年夏天,丁真的表妹大概要毕业了。当时,这个藏族女孩险些退学。丁真告诉她,她要继续学习,哪怕是学一门手艺,学费他来负责“在藏区,女性的地位比较低。但我觉得,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是一样的,也可以有自己的话语权。我希望我妹妹通过学习,可以有她自己的话语权,掌控她自己的人生。”
离开嵛山小渔村的时候,丁真为当地小学捐赠了一批空调。他说,:“我自己是这样的路上过来的,所以希望小孩们好好学习,走更好的路。”
对丁真来说,什么是更好的路?“我还没找到,但我正一直在找。”
上一篇:阿里的双向突围
下一篇:生物制造为未来物质制造注入新动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