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寇静静和父亲的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9年。
2016年,患有精神疾病的寇聚合在河南省平顶山汝州市陵头镇突然失踪,直到2025年6月29日,一个大雨瓢泼的下午,河南省开封市杞县派出所来了消息——寇聚合出现了。
寇静静从父亲口中得知,他9年间被倒卖于多家砖厂,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忍受打骂,“这些人太可恶了,我爸说对方是觉得他岁数大了干不了了才把他放了,厂很大,楼一个挨一个的,里边还有好多人。”于是,寇静静和哥哥,带着父亲,循着父亲的回忆,踏上了找黑砖厂的路。
2025年7月2日晚,在河南省开封市兰考县三义寨派出所民警协助下,他们找到了寇聚合最后被关的砖厂:河南兴兰新型建材有限公司。寇静静说,当时厂内仍在正常运转,警方还发现了6名工人并带回去询问。
2025年8月初,寇静静收到兰考县警方的消息:目前已查到寇聚合在2020年至2025年间被转卖于河南省内四家砖厂,分别在郑州市、平顶山市、商丘市、开封市。2025年9月2日,兰考县公安局办案人员向深一度记者表示,目前兰考县涉事工厂已关停,已控制所查获的各地工厂负责人8名,其他工厂正在追查中。
寇静静表示,从报案至今,她多次向兰考县、三义寨乡以及商丘市相关办案人员询问案情进展,目前仍在等待最新进展。“俺想知道俺父亲都被他们弄去什么地方了,严惩那些人,他们为了钱,良心都不要了,也希望能解救出更多像我父亲这样的人。”
以下内容,根据寇静静的讲述整理。
寇聚合刚被找到的时候和他手上的老茧
重逢
隔着屏幕见到我爸的第一眼我就哭了,他和9年前的样子差了太多。变老了,57岁看着跟七八十一样,嘴里剩一颗牙,特别瘦。
6月29号下午4点,我们村里的大队会计给我连着打了5个微信通话,还发了一大串的“急事”“速回”,我微信一直关静音,啥也不知道,一接上他电话就听到他急着说:我失踪了9年的爸爸有信儿了,人在河南省开封市杞县的阳堌派出所。
大队会计和我嫂子离杞县就200多公里,他们赶去把我爸接回家,我和我哥都在外地,那天一晚没合眼,连夜往家里赶,我哥买不上当天机票,等到凌晨4点多才回到家。
见到我爸的时候他情绪特别不好,嘴里还总絮絮叨叨的。身上全是伤,背也驼了,以前人站得特别笔直,从小严格要求我们兄妹不能驼背,现在他走路都感觉要倒的样子。
他手上都是老茧,看着让人心疼。他以前在家是不干活的。
20多年前,我爸在医院被诊断为精神疾病,生病之后他一般每天在家里吃吃睡睡抽抽烟,没有啥事。不同的是,这次回来之后他不停地找活干,让他休息还训我,家里没有锄头就找了一把烧坏的破刀在地上一直砍。
他犯病的时候容易暴躁,最开始的时候还不往街上跑,喜欢打人,打我妈,也喜欢烧东西,反复两次把家里所有东西都弄到院子里,烧得一干二净,消防车都来了好几辆。为什么烧,其实他也不知道。我妈没办法了,就带着我们兄妹俩去亲戚家住。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爸就在街上转。
平常我爸自己做点饭吃,我哥也会隔两天给他送一次吃的,2016年6月初,我哥决定去浙江打工,换我回来照顾。
那是我哥第一次外出打工,去了才三天,我过去看我爸的时候没找到他人,我哥给他送的吃的还有好多。第二天,我去了又没见到他人,吃的原样没动。后来,我找了差不多一个礼拜没找到,决定在我们本地陵头镇派出所报警。
从那之后,我们一直找了9年没断过。
在附近绕着找,山里边、水渠边、河流边,路边翻垃圾桶的我们也留意。上网发寻人启事,微信上两块钱发一次,联系网上的救助站,每次一有线索我们就过去,把寻人启事印出来一边找一边贴,去过我们市西面的庙下镇,也去过郑州巩义、登封、南阳。
每次有线索的时候就在心里边祈祷。最像的一次是一个救助站拍了照片发来,正脸跟侧面都特别像,结果去了没找着人。有时大老远去了,发现照片中的人不是父亲,很失望,但我哥也给对方买饭,报警,让救助站给他们救助。
这不是我爸第一次失踪。
2000年左右,我爸也失踪过半年。那时候没报警,之前他最多是在家附近转转,当天就回来了,那次我们想他可能跑得太远了,没那么快回来,就到亲戚家到处问。
半年后他自个儿回来了,身上好多伤,说被人家弄到了黑砖厂里,我没真的想他是去了黑砖厂,跑去跟我妈说,我妈也说是他犯病了胡乱说的。
这次我爸失踪之后,我们也想过他是不是又被带去了黑砖厂,但是我们这没有砖厂,于是选择了报警。
这些年我们不断去派出所问,家里人的血也采了几次,一直都没消息。我妈觉得我爸可能不在了,要不然给他立个衣冠冢,我哥说一定要找,没有见到我爸这个人就不放弃,不管怎样,活要见人,死要给我爸收尸。
找到我爸的那天,杞县下了特别大的雨,我爸就在雨里边走着,下身穿着特别厚的加绒裤子,胡子拉碴,都已经脱相了,被路过的一个老太太看到,一问他说找不着家,她就报警让阳堌派出所接到了所里面。这个老太太是我们的恩人,后来,我们想带点东西去看望一下,但转了几条街也没找到。
两名片区民警带寇聚合在兰考县城关镇查看
找砖厂
我爸说,当年他是被几个人拽上车拉走的,在我们寇寨村东边的一条公路上,平时特别多人和车。
我和我哥特别生气。
我们找我爸这么多年,我奶奶去世的时候都没见到我爸最后一眼,和我们说一定要找到我爸,嘴里边一直在念叨我爸的名字。结果是这些人把我爸拉走了,身上给打得全是伤,吃不好睡不好。按他的话说,就像在监狱里边,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不干就打,干得慢了也打,一分钱也没有。他还说欠人家钱,说那里的人给他一根中华烟,收7000万,又给他一个上衣,70万,用特别离谱的这种话骗他,他相信的。
7月1号,我们决定上陵头镇派出所报警,他们说得去案发地报警才能立案,我就打电话给发现我爸的阳堌派出所,他们也说得去案发地报警才能立案,我爸只是走到了阳堌。
案发地是哪里?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商量着去找黑砖厂。
砖厂里的人不知道我爸识字,那天晚上把他拉到大马路上,说下车之后你顺着这条大路直接走就到家了。我爸在车上看到了路边“民权”跟“兰考”的路牌,又看到“焦裕禄纪念园”,纪念园晚上灯很亮,他就在心里记着。我当时还没听过民权、兰考和焦裕禄纪念园,在网上一搜,发现他不是胡乱说的,我们就在短视频平台上搜索厂子。
我爸说厂外头种的是树木,没有庄稼,周边也没有住户,厂里生产的有红砖、青砖,还有用大石头磨的做砖的粉,依据这些信息,搜到的第一个厂是兰考县的兴隆建材。
我爸一开始不情愿去,他害怕。他说那楼里边还有其他智障的人,放他走的时候一个车上除了他还有两个人,他是最先放下的那一个,其他人不知道拉哪去了。我妈当时也不让去,怕我们遇到危险。我也害怕,但是想到我爸都出来了,那些厂里的人还不知道啥情况,万一能解救出来,多一个人是一个人,当时就下了排查砖厂的决心。
7月1号夜里,我们说服了我爸。7月2号一早,我、我哥、我爸三个人就开着车出发了,没跟我妈讲。
上高速走到一半,阳堌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已经快到我们家了,要来了解情况。我说我们要去找砖厂,暂时回不去。车开到郑州时,陵头镇派出所打来电话,他们决定派两个民警一块去,让我们等等。
我们到兴隆建材的时候,发现里边只有红砖,没有青砖,我爸说不是这儿。我们又找了其他3个砖厂,有2个关着铁皮门,另一个有大烟囱的我爸说也不对。一边走一边打听,问当地的老百姓,他们可能不清楚我们是什么人,也不愿意跟我们有过多的交流,花了一早上的时间。
下午3点55分,我们自己实在没找着,就在兰考县的焦裕禄纪念园打了110,来了两个片区民警,捎我们上车在市区查了一圈,把我们放下了。他们说市区里没有砖厂,郊区不是他们的片区,他们也不清楚。
下午4点多,还是没有头绪,我们又开上自己车。我哥说这么没有目的地找也不是办法,这方圆几里砖厂的砖都会拉到砖市场进行销售,我们就看看附近哪里有砖市场。差不多1个小时后,我们找到了兰考县三义寨乡的一个砖市,有很多大三轮车拉砖在那摆着,放着名片。
我们跟那些拉砖的师傅打听,给人家递上烟问这边还有什么砖厂。知道我们的情况之后,有个师傅看着我们愣了一下,说我爸之前好像给他装过砖,他认得,但是具体哪个厂,就不记得了。
这一听,我们都感觉离我们要找的砖厂已经不远了。
下午5点多,陵头镇派出所派来的警察还没赶到,怕晚上有危险,我们又联系了他们一次。接着打三义寨乡的110报警,想让他们一块儿帮我们排查砖厂,等了一会儿人还没来,我们自己按着砖市打听来的路走,先摸索着找到了附近的一个砖厂,准备进去的时候,三义寨派出所说等他们到后带我们进去。
下午6点多,陵头镇派出所和三义寨乡派出所民警前后脚赶到,我们跟着民警陆陆续续进了3个砖厂,都很偏僻,有的还在庄稼地里头。
晚上7点多,民警带我们去了最后一个砖厂——兴兰建材,在乡政府和乡派出所后边1公里。
在外边的时候我爸还没认出来。在门口见到一种六角形的砖,我爸就说不是,当时我和我哥觉得一天下来进了那么多砖厂,附近我们知道的砖厂几乎都排查完了,就差这一个,不要放弃。
往里走了一点,出现了铁的尖上带刺的围栏,我爸一看直接就说像,他记得围墙就是特别尖锐的东西。
又往前走了大概七八米,他扭头一看厂里三栋楼,指着里边一栋,又指着外边一栋,最后定定地指着中间,说:就这栋楼,住的三楼,三楼第一间。
在黑砖厂里找到的其他三位工人
解救
楼大概有五六层,楼道很长,很多房间。
我爸领着我们一行人上去,一眼就找到他的床铺。那个环境感觉没法住人,床铺特别脏乱,味道难闻,一个屋里边五张床,都是上下铺,有两三张的上铺拆掉了。当时我们兄妹俩情绪激动,找了父亲这么多年,一看到这情形心里特别心疼,又气愤这些开厂的人。
寇聚合在黑砖厂里的房间和床铺
晚上8点多,三义寨乡派出所又来了很多民警,带走了1个做饭的女人,她看起来智力是正常的,还有5个像我父亲那样看着精神恍惚、言语不清的工人,有的刚下班准备吃饭,有一个在隔壁房间要去上厕所。
厂里边还在生产,我问那个女人吃饭了没有,她说没有,说她们老板还没吃。但我没见到老板,也不知道哪个是老板。
民警把他们带去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他们都承认我爸曾经在里面跟他们一块儿干活。有的工人说自己在这里待了两三年,有人说最长几个月、半年。
带走工人之后,民警没让我们看其他房间,说会有刑警去现场采集证据。我和我爸也被带回派出所录口供,我哥想等刑警过来,留在我爸三楼的房间门外守着。
到7月3号凌晨1点,我哥也回到了三义寨派出所。那会儿我们都还没吃过饭,民警把我们带去了旁边的乡政府,给我们拿了泡面。我们没心情吃,我爸吃了两根香肠垫肚子。
在乡政府里待到凌晨3点多,我哥坚持不能私下解决,不接受调解。我一直跟上官正义有联系,6月中旬看他举报打掉了开封一个黑砖厂,我和我哥都有给他发我爸的信息,我爸救出来之后我也马上告诉了他。协商的时候,我给上官正义打了电话,把手机开了免提,他和三义寨乡派出所所长还进行了沟通。
当时三义寨乡政府的人说先把我爸在兰考这段时间的工钱给我们,没说多少钱,我们不要,先把事情搞清楚。因为谁把他拉走、在哪几家工厂、谁转卖他的事情都还没弄清楚。我哥表示,我爸被拉到黑砖厂,这是违法犯罪的事,而且长达这么多年,性质很恶劣。
我们的诉求就是把人贩子的利益链给断掉,把这些人找到,把事情搞清楚。
追问
找回我爸之后,我儿子问我:妈妈,你找到你亲爸爸了,是不是特别高兴。我说是啊。
找回来是大好事,但我们很想知道我爸这9年都怎么过的。
8月初的时候,兰考县公安局告诉我们目前查到了四个厂。
第一个就是兰考县的兴兰建材,从2024年10月开始,我爸一直在那待到我们发现他的那天;第二个是商丘市民权县的坤泰建材,2024年我爸被转卖进去;第三个在平顶山市叶县辛店镇,不清楚具体时间和砖厂。
第四个是现在我们所知道的时间最早的,2020年在郑州市管城区的一个砖厂。兰考县的警方说今年6月这个砖厂已经被管城区警方打掉了,抓到一个姓戴的人指认了现场,这人在材料里交代,他是开叉车的,跟我爸熟悉,2023年7月6号把我爸从厂里带出来卖给了一个姓蔡的人,至于2020年我爸怎么进的这个厂,他不知道。兴兰建材工厂的负责人抓了2个,其他地方的抓了6个,这四个地方一共抓到8个人。(记者注:此处4次转卖过程为兰考县警方与寇静静在交谈录音中提及的内容)
7月8日商丘市民权县的警方来过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当地的那个砖厂还没停,也还没拘留负责人,警察说回去就抓。
现在过去两个月了,强迫我爸干活的黑砖厂查到了2020年,更早之前的,还没有新的进展。
我爸辗转干了快十年,那些犯罪嫌疑人有没有都抓了?那些工厂有没有都停业整顿?有没有更多的智障人没被解救出来?我爸的工资和补偿怎么说?我们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总有人时不时来我家,可能也刺激了我爸。上一个礼拜,他又走丢了两三天,我们很紧张。找到他的时候,他说要出去重新找地方盖房子——他曾经自己把家里边都烧了。但实际上,2018年,我们就把房子重新盖起来了。前两天我哥又给房子粉刷好,铺了地板。现在我爸自己住着,平时给他送饭,晚上锁上门再走。
我爸回来之后,我们在家里外都安了监控,还给他买了定位器。事情还没解决完,我们很怕他出去了再遇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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