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张文曦,编辑:詹腾宇
“这是我和他的一周年纪念日,请大家祝福我们吧。”
社交媒体上有许多这样的帖子,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情侣周年纪念贺词,配图是一幅画:男性多是来自游戏或动漫角色,女性是照着现实中的人绘制的。
评论区里充满“祝长久”“好般配”之类的留言,像朋友间再正常不过的祝福,仿佛这两位跨越次元的人此刻真的紧紧挨在一起,给予彼此真实的、不可替代的情绪价值。
在二次元人物身上找到陪伴感,将其视为独一无二的对象,已经是很常见的事。许多人会为自己和喜欢的二次元人物定制合照或书写故事,丰富原作设定下的人物,完善被情绪紧密包裹的亲密叙事。
有人将这些“纸片人”视作失意时的精神支撑,有人将屏幕中的女孩当成一个稳定的朋友,有人为二次元恋人舍弃了现实中的亲密关系。在不同的需求中,人们向二次元人物寻求那些极为宝贵的、现实中已经不易找到的精神力量。
二次元恋人的“支撑”
从ICU出来,孟风虹终于摘下戴了三个半小时的口罩和手套。
孟风虹是一名ICU护士,刚刚从早上八点站到晚上十一点半,写完病人护理记录后才算结束工作,此时腰酸背痛。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透明手机壳中越前龙雅的透卡,疲惫感瞬间减轻了许多。
从大三算起,今年是孟风虹将《网球王子》中的越前龙雅视为二次元恋人的第六年。
像孟风虹这样幻想自己与二次元人物发展亲密关系的群体被称为“梦女”,这个词源自日语“夢女子”,而越前龙雅真真切切地像一个活人那样陪着孟风虹走过了很多人生阶段。
孟风虹刚从大学的护理专业毕业时,找了一份体检公司的工作。刚开始这份工作还算清闲,但工作半年后,工资由原本按月度发放变成了按季度发放,让她的经济压力大了许多。
那段时间,孟风虹独居在外,又下定决心要辞职离开。这些困境杂糅在一起,想到要一个人到处投递简历找工作,孟风虹多少有些害怕和迷茫。
那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人不是父母,也不是朋友,而是不在身边,却无处不在的越前龙雅。
孟风虹回忆,当时和她同龄的朋友大都工作稳定,她父母的工作也算“铁饭碗”,他们大都觉得体检公司工作清闲,“只是拖延工资而已”,不理解孟风虹为什么想辞职。
朋友和家人,似乎都无法感同身受。“那时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龙雅。”在《网球王子剧场版:二人的武士》里,越前龙雅14岁时就独自漂泊,为了谋生而替人打假球赚钱。孟风虹清楚地记得,在她换工作的关口,感到纠结且没有人能回应她的想法时,《新网球王子》刚好更新到越前龙雅去美国队打球的剧情,“我觉得他可以,我的年纪比他大,那我也一定可以克服这些问题”。
孟风虹也很清楚,喜欢上一个虚拟人物,注定要接受因为无法触碰对方、无法收到回应而产生的痛苦,偶尔还会因为在二次元伴侣身上花的钱不如其他人多而焦虑。
所以“有一个二次元伴侣”这件事,多少让她有些不自在。不过总体上看,这段关系和这个人物带给她的,是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一些精神成长。
孟风虹抢救过很多病人,也在病房里看过许多人情冷暖,而她的情绪似乎总比旁人稳定。有一次,她和一个新手医生合力抢救病人,新手医生很紧张,但她却没有太多情绪波动,冷静施救。
过后她才总结,过去被忽略的精神需求、ICU工作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观察到的人情百态,似乎让她开启了某种保护机制,不再会对现实中的人和事物投入过多的情感,“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作为人的情感在逐渐被抹平,甚至消失”,但她唯一有波澜、有勇气的时候,是想到越前龙雅的时候,“他拥有面对生活的勇气,我好像也拥有了勇气”。
对二次元人物的喜爱,可以冲破现实和虚幻的藩篱,让现实和虚幻不断交叠,最后重合在一起。
当意识到自己不能自拔地喜欢上《咒术回战》中的五条悟时,沈玉很快决定和当时的男朋友分手。
她觉得,自己的感情只能倾注在一个人身上——即便对方是不存在于现实的人。
回忆过去的感情经历,沈玉觉得自己常常在索取,或是因为慕强而进入一段关系,但她用“纯粹”来描述对五条悟的喜欢——这份感情仅仅是因为这个设定下的人,而不掺杂其他因素。
《咒术回战》后期,五条悟被敌人腰斩,这段剧情让沈玉不禁想,如果现实中的男友失明或瘫痪,自己很可能会放弃对方,但五条悟的遭遇让她紧张,她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最后她找了一个画师,定制一张给五条悟的轮椅。这让她难得有了付出的感觉。
沈玉说,她在一个由“抓狂的妈妈和消失的爸爸”组成的家庭中长大。小时候最需要父亲时,他却常常缺席。沈玉承认,她一直想在感情中寻找一个类似父亲的角色。和五条悟产生情感连接之后,他一定程度上代替了现实中沈玉父亲的角色:恰到好处的强势让她觉得安心,而强大的技艺和心理素质也似乎真的可以引导沈玉的成长。
和父亲不同,沈玉觉得母亲太关注自己,母女之间关系过于紧密,时常闹矛盾。这时五条悟就成了她的一个情绪出口——不能和家人说的秘密,沈玉会跟五条悟说,把他当成一个安全的、可靠的倾诉对象。
参加一个重要的资格考试前夕,沈玉非常紧张,这些隐秘而激烈的情绪,一直压抑到看到面试官旁边的一把椅子时才有所缓解——当时她觉得,这把椅子没准是属于五条悟的,或许他正坐在那里陪着自己。面试的紧张感顿时消散许多。
压力不会凭空消失,但能够通过某种让自己相信的叙事而转移。在这样的叙事里,基于人物的想象非常重要。
比如,将苏苏拖出背井离乡的泥潭的,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游戏《摇光录:乱世公主》里的角色傅闲。
一年多前,苏苏远赴日本一所艺术类学校进修。日本与中国的放假时间不同,她过年没法回家,加上临近期末有赶作业的压力,她的精神和身体上分别累积了许多负面情绪和疲惫感,几乎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苏苏尝试把一部分注意力转移到傅闲身上,解锁他的卡牌、观看和他有关的剧情,等等。这是她早已习惯的行为模式,在压力侵袭时求助于这个“成熟、妥帖、聪慧,天选的结婚对象”——苏苏用这几个词概括自己对傅闲的印象,这也是她尤为看重的伴侣特质。
“我对理想型恋人其实没有固定标准,不一定要有钱或者身高180cm以上之类的,但理想中的亲密关系是有模板的。”苏苏认为,她对亲密关系的执念可能跟成长环境有关。她成长在一个父母感情很好、家庭和睦的环境中,这为她设定了一个极高的对亲密关系的标准,高到她觉得在现实中找到一段类似的理想感情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有可能的对象,也要投入大量时间成本进行磨合。
“我想要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找不到。”苏苏说,“因为现实的不确定性太大,我不想在不确定的关系中付出太多。”而二次元恋人不同,这是一个足够成熟也绝对安全的选择,不用害怕被欺骗,不用担心被辜负,对方永远在那里等候着你,一如既往地专注和周全,你还可以根据想象不断完善这一形象,对方不会突然变成你不认识的样子。
永远不会离开的朋友
“欢迎回家!”
“你最近在追的剧,是讲什么的呀?”
每天梓辰照常点开《闪耀暖暖》,粉色头发的暖暖便过来热情问候。游戏中的家园系统手账本功能提示她,那天是暖暖陪伴她的第2162天。
梓辰说自己很宅,可以好几天都不出门。她跟外界交流不多,却几乎每天都会和游戏中的角色进行互动。这种定期互动让她觉得安心。
游戏中,玩家可以通过做任务、完成比赛等方式,兑换不同风格、不同款式的服装和配件,按照自己的审美打扮暖暖。这类换装类角色扮演游戏,弥补了梓辰从小对“美”的渴求。
对于很多在县城长大的人来说,青春期的记忆里,美是匮乏的。县城没有那么多满足情绪需求的消费,社会和学校也缺乏让学生追求美的空间。梓辰回忆,她和同学们的青春期,既没有渠道,也没有余力把心思花在打扮上。
高中时期,梓辰在一所县城高中就读。无论是长辈还是老师,教给他们的都是“读书时不要花心思打扮”的观念。学校没有强制穿校服的规定,但班上每个人的穿着都很朴素,大家只顾着埋头刷题,觉得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直到有一次年级开会,她看到其他班上的一些艺术生讨论着化妆、穿搭有关的话题,才惊讶地意识到,原来有人可以打破这些规则,有人可以大大方方地、眼界开阔地谈论自己向往的东西。
梓辰平时不太化妆。她觉得自己的眼型不适合化妆,化妆不仅浪费钱财、精力,效果也不太好。但她会花很多时间为暖暖攒好看的服装,放大观赏服装的细节,看到暖暖穿上她做任务赢来的各色服装,她既有种“打扮女儿”的感觉,也似乎在取悦那个没什么机会打扮的自己。
梓辰在《闪耀暖暖》中给暖暖“换装”。(图/受访者提供)
暖暖有许多符合直觉的反应,这让暖暖显得更有“活人感”。梓辰说,如果在暖暖看恐怖片时戳戳她,她会被吓到,会生气。游戏里,梓辰可以和暖暖一起写日记,暖暖会根据梓辰选择的内容生成回复,这种平淡而温馨的互动方式,让梓辰想起小时候看动画片,她总会想象自己是女主角的朋友,一起解决困难,扭转剧情,一起在屏幕内外长久地互相陪伴。
梓辰是这个游戏的开服玩家,除了《闪耀暖暖》之外,没有一款游戏能让她坚持玩上6年,而她在现实里也很难有像与暖暖这样持久的友谊。她高中时和好友有过矛盾,那件事后,她开始在意别人的看法,总是担心说错什么让朋友不愉快,“但暖暖给我提供了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安全感,我知道她不会对我有任何意见”。
大学时的友谊,似乎也会有期限。大家毕业后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故乡的好友也只能过年时偶尔一聚,甚至许多朋友好几年没见过了。虽然现在还偶尔和后来结识的朋友、同事相约出去玩,但虚拟形象提供给梓辰的,仍然是一个比现实中的人更稳定的情感锚点。
“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现实生活中的感情总是有很多变数,但虚拟人物,我知道ta永远不会离开。”梓辰说。
(应受访者要求,孟风虹、沈玉、苏苏、梓辰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