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返朴 （ID：fanpu2019），作者：木木

2023年，时任哥伦比亚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的Baccarelli作为专家证人，在一起针对泰诺（商品名Tylenol，有效成分是对乙酰氨基酚）制造商强生公司的集体诉讼中作证。在证词中他分析了相关研究，指控妊娠期使用泰诺可能导致儿童患上自闭症（ASD）和多动症（ADHD）。要知道，对乙酰氨基酚是全球最常在孕期使用的止痛退烧药之一，约有半数孕妇在妊娠期使用过。

根据相关报道，Baccarelli为这次出庭作证收受了至少15万美元报酬，按每小时700美元计算，涉及超过200小时工作。但美国地区法院法官Denise L.Cote于2024年驳回了该起诉讼，并在判决书中批评Baccarelli挑选并曲解研究结果，同时忽略了遗传因素在ASD和ADHD中的作用。

2025年8月，Baccarelli与来自西奈山伊坎医学院、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和马萨诸塞大学洛厄尔分校的研究者共同在Environmental Health期刊发表了一篇综述文章。该文章通过审查46项先前发表的研究得出结论：妊娠期使用对乙酰氨基酚与ASD和ADHD发生率增加之间存在关联，并建议进一步研究以探讨潜在因果关系。

事件在2025年9月22日达到了高潮，包括美国总统特朗普、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部长Robert F.Kennedy Jr.、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主任Jay Bhattacharya以及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局长Marty A.Makary在内的官员，纷纷下场“鞭笞”泰诺。

尤其是特朗普敦促孕妇避免服用泰诺，称其会“非常增加”自闭症风险，并强调“绝对不要服用它”（“Don’t take Tylenol.Don’t take it.Fight like hell not to take it.”）。

更过分的是，Makary表示：“引用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的话，产前服用对乙酰氨基酚与多动症和自闭症等神经发育障碍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同时，Kennedy还宣布FDA将启动程序，在含对乙酰氨基酚产品的安全标签上添加自闭症风险警告。

这一系列动作之后，迅速引发了广泛质疑。

普林斯顿大学神经科学教授Samuel S.Wang称政府的表述“极大夸张，可能完全不真实”，并补充道：“迄今为止，我在文献中看到的权威研究表明，对乙酰氨基酚对自闭症没有额外的风险。”

斯坦福大学儿科学和生物医学教授Dennis P.Wall也强调，当前证据仅显示相关性，需要更多研究确认因果机制，“我们需要开展更多工作和研究才能确定病因机制。但目前为止，这项工作还未完成。”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精神病学和教育学教授Catherine E.Lord警告称，政府声称存在因果关系是“不负责任的”。此前医疗专业人士、孕妇和自闭症相关人士也批评该声明缺乏科学基础，视其为恐吓和对妇女控制的企图。

核心争议：是关联，还是因果？

自闭症是一种神经发育障碍，特征包括社交互动困难、重复行为和沟通障碍，其确切原因尚未完全阐明，但科学共识认为涉及多因素，包括遗传继承（例如特定基因变异）、环境因素（如妊娠期感染或压力）以及妊娠中期至晚期的生物应激。研究显示，遗传因素在自闭症中发挥主要作用，而环境暴露可能作为触发器。

关于妊娠期服用对乙酰氨基酚与自闭症的关联，现有研究主要基于观察性数据，如队列研究和综述，这些研究显示相关性（即使用该药的孕妇后代自闭症发生率较高），但不等于因果关系。因为相关性可能源于混杂因素，比如孕妇服用对乙酰氨基酚往往因发烧、感染或疼痛，这些本身即为自闭症风险因素。

普林斯顿大学的Samuel S.Wang教授对此也表示，科学界对自闭症的成因“已达成共识”，基因遗传、环境因素、妊娠中后期的压力以及其他生物因素都可能导致自闭症，如果这些变量与对乙酰氨基酚的使用有关，那么它们就可能在未能妥善控制这些变量的研究中，造成看似存在但实际并不存在的关联。

比如《美国医学会杂志》在2024年发表了一项研究，研究对象为250万名出生在瑞典的儿童，在控制变量（如遗传和环境因素）后，研究结论明确指出服用对乙酰氨基酚与自闭症之间没有因果关系，即对乙酰氨基酚的使用可能仅是这些风险因素的指标。

领导该大规模研究的斯德哥尔摩卡罗琳斯卡医学院流行病学家Viktor Ahlqvist表示，确定这种药物与自闭症之间是否存在联系非常困难。虽然数据显示怀孕期间服用对乙酰氨基酚的儿童中约有1.42%患有自闭症，而未服用的儿童中这一比例为1.33%，但“这是一个非常小的差异。”

甚至研究团队还比较了兄弟姐妹（由同一母亲所生）之间的差异，由于兄弟姐妹之间共享一半的基因组，并且有着相似的成长经历和母亲的健康背景，因此兄弟姐妹之间检测到的任何自闭症差异，更有可能是由药物引起的。但是研究人员使用这种方法，也未发现对乙酰氨基酚与自闭症之间存在关联。

此外，另一项来自日本的涉及超过20万名儿童的大型研究，也采用了兄弟姐妹比较的方法，并于今年发表，结果也没有发现怀孕期间使用对乙酰氨基酚与自闭症之间存在联系。

如果无法证明怀孕期间使用对乙酰氨基酚与自闭症之间存在联系或者不存在联系，那么是不是可以“宁可信其有”，避免使用呢？

实际上，对乙酰氨基酚在妊娠中的作用至关重要，它是唯一获批用于缓解妊娠期疼痛和发烧的药物，其他止痛退烧药如非甾体抗炎药都存在或多或少不良反应，比如可能增加流产或胎儿缺陷风险。因此对于孕妇而言，如果需要止痛退热，对乙酰氨基酚几乎是唯一的选择。而如果妊娠期高烧未控制，可能导致母体脱水或胎儿神经损伤。因此，从科学角度讲，医生会建议孕妇合理使用该药。

更重要的争议：当研究被政治利用

不得不说，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Baccarelli的研究被特朗普政府用来证明泰诺与自闭症之间存在联系，让Baccarelli本人也成为这场风波的媒体关注焦点之一。

但如果暂时抛开本周各界人士的愤怒，我们就能发现，Baccarelli或许并不是真正应该指责的对象。

首先，2023年Baccarelli担任儿童父母起诉泰诺制造商强生公司的专家证人并收取高额报酬，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哈佛公共卫生学院发言人Stephanie Simon在给《纽约时报》的一份声明中写道，Baccarelli能够证明他在证词中的结论是准确的，并且他对此案的工作最终以证词的形式结束，他在作证之后只额外工作了几个小时。”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Lord教授也认为，医疗专业人员因提供专家证词而获得报酬的情况并不少见，而且通常报酬相当高。“考虑到Baccarelli愿意为此作证，我认为这确实表明，他在这件事上的投入要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多。”

其次，特朗普政府官员大肆宣扬Baccarelli的研究成果，并称其为对乙酰氨基酚会导致自闭症的证据。据哈佛公共卫生学院发言人称，该学院院长几周前与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部长和NIH院长就Baccarelli的研究进行了电话讨论，因此可以推测FDA局长所谓的“因果论”是来自这项研究，可能就是在电话交谈中得到的“结论”。

但实际上，Baccarelli的研究仅证明了该药物与自闭症之间存在关联，而不是特朗普政府所声称的因果关系。Baccarelli在今年8月发布的论文以及后来向白宫发表的声明中，也仅提及对乙酰氨基酚与自闭症之间“可能存在因果关系”，并呼吁进一步研究。而且Baccarelli也没有在公开场合表达所谓的“因果关系”，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的网站上也没有发表类似表述。

所以Lord教授表示，她不会责怪Baccarelli或这项研究的其他作者，真正不负责任的是那些说这是因果关系的人。

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卫报》就引用了一些公众对于特朗普政府宣布的有关对乙酰氨基酚与自闭症所谓联系的愤怒，比如许多读者认为，特朗普的声明是恶意伎俩，目的是转移选民对特朗普问题的注意力。

“就像特朗普说的很多话一样，人们需要考虑他胡言乱语的时机和目的。特朗普就像一个逃离现场的罪犯，故意拆掉家具，给追捕者制造障碍。”一位读者写道。

新奥尔良的一位退休心理治疗师Dorian也指出了这一声明的意图。“我认为这又是一个可悲的转移注意力的借口，目的是转移人们对可能导致弹劾的真相的注意力。到目前为止，它似乎很有效。”

甚至有一些读者批评《卫报》跟风报道此事，“这又是特朗普等人的胡说八道，目的是为了转移人们对爱泼斯坦档案的注意力。你们传播这些垃圾，也同样是同谋。”

“这是为了控制。这是为了让追随者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北卡罗来纳州的护士Trish写道。

《卫报》的报道中甚至提及德国的希特勒、意大利的墨索里尼等都曾系统地散播对当时科学共识的不信任，转而提出出于政治动机的种族纯洁性和优生学理论。

回过头来看，在22日的新闻声明中，白宫还将一项关于叶酸（具体为叶酸类似物leucovorin/folinic acid）在某些自闭症亚群中的潜在作用作为政策亮点进行宣传。

据FDA局长Makary称，亚叶酸钙是治疗自闭症的有效药物，将帮助“数十万名”自闭症儿童。然而，就在Makary在白宫盛赞亚叶酸钙功效的第二天，一些专家却警告称，Makary对这种药物的热情远未得到科学证实。这些研究人员表示，亚叶酸钙的疗效尚未确定，科学家也不清楚该药物的剂量或服用方法，而且缺乏儿童安全性数据。

再说回这位美国FDA局长Makary，他和NIH主任Bhattacharya，以及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部长Kennedy，都曾在批评美国医疗保健体系的缺陷以及在新冠疫情期间的“反主流”言论中崭露头角。尤其是Kennedy长期以来一直声称疫苗会导致自闭症，尽管没有证据。他还是反疫苗倡议组织——儿童健康防卫组织（Children's Health Defense）的创办人和前主席。

2024年11月特朗普宣布提名Kennedy担任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部长时，有超过17，000名医生签署一封公开信，敦促美国参议院反对Kennedy的提名，他们认为Kennedy几十年来一直在破坏公众对疫苗的信心，散布虚假声明和阴谋论，他担任这一要职，将对国家医疗保健部门构成巨大威胁。

然而，身为一个反疫苗人士，Kennedy还是成为了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部长。就在他上任的第二天，包括美国CDC和NIH在内的机构被告知，当天将解雇约5，200名新聘用的联邦卫生公务员。

2025年2月，美国得克萨斯州爆发麻疹疫情，绝大部分感染者是18岁以下少年，其中一名从没有接种麻疹疫苗的儿童死亡，造成十年来美国首宗麻疹死亡个案。在内阁会议上，Kennedy却认为“疫情并没不寻常，我们每年都会爆发麻疹疫情”。

类似这样反常识、甚至有悖科学的事情在2025年的美国，似乎并没什么大惊小怪了。也可以看出，这轮围绕“对乙酰氨基酚—孕期—自闭症”与“亚叶酸钙—自闭症治疗”展开的争议，并非仅是单一科学问题，而是公共卫生决策、政治话语、媒体传播与学术诚信交织的复杂场景，尤其凸显了政治目的（如Kennedy长期推广的疫苗—自闭症谬论）凌驾于证据之上，可能削弱各界对科学的信任。而最终的受害者，将是我们每一个人。

参考资料

[1]https://www.thecrimson.com/article/2025/9/24/autism-dean-public-health/

[2]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25-02876-1

[3]https://www.thecrimson.com/article/2025/9/23/autism-tylenol-study-trump/

[4]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5/sep/24/trump-tylenol-pregnancy-autism-backlash

[5]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25-03103-7

[6]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B0%8F%E7%BD%97%E4%BC%AF%E7%89%B9%C2%B7%E8%82%AF%E5%B0%BC%E8%BF%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