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社会,学历贬值现象日益凸显。一方面,高校不断扩招,大量大一新生如潮水般涌入校园,毕业人数逐年增加,导致就业市场供大于求。另一方面,企业对人才的需求标准不断提高,仅靠学历已难以满足其发展需求。于是,许多大一新生便提前涌入实习岗位,试图通过实践积累经验,提升自己的竞争力。他们以饱满的热情和积极的态度投身于实习工作中,虽面临诸多困难与挑战,但这无疑为他们未来的就业之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下就业形势的严峻与学子们的努力拼搏。
实习,原本是大学生就业的前夕,是毕业前从校园到社会的助跑环节。如今,这条起跑线正不断被前置。
越来越多大一新生刚开学就申请实习。有人抱着“风浪大,先上船”的想法,想抢跑在同龄人之前。也有人怀疑校园学习对找工作的帮助,决定阶段性跳过大学这个中转站。
而提前登上这艘名为“社会大学”的船,却并不意味着拿到真正的船票。
一、被前置的起跑线
抢跑期末考试结束的第二天,还没放寒假,大一的卢亚齐就决定去实习单位报道了。
早晨六点闹钟一响,她从床上弹起,化妆,检查要带的材料,裹上外套,出门。七点二十,踏进早高峰地铁。
重庆的一月份,寒潮裹挟湿冷空气扑向巴南城区。18岁的卢亚齐头顶丸子头,戴着白框眼镜,紧贴上班族的步伐,小跑在地铁的换乘通道。圆脸蛋上的额头冒汗。一只粉色双肩包在肩头左右摇晃。
九点不到,法院开门前,卢亚齐比约定时间提早半小时到达单位。她松了口气,打开手机,给不时弹出消息的大一班级群设置了免打扰:她想这能削弱她的学生身份,避免给单位带教留下稚嫩的印象。
2007年出生于重庆郊县的卢亚齐,是当地某双非高校法学专业的大一新生。进入高校的第一个学期,她的注意力就从学校转移,主动去当地一所法院实习。
上午,在向人事部门递完相关材料后,卢亚齐进入法院大楼办公室,看见打破自己职业想象的一幕。
早晨赶时间的紧张感瞬间消散,一股索然无味的死寂扑向妆容精致、一身正装的她。在不到三十平方的办公室里,十几张没有表情的脸紧贴电脑屏幕,折叠在四方的塑料格挡里。除了键盘和打印机的声响外,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图 | 卢亚齐实习单位的办公室
近两年,在动荡的外部环境下,越来越多大一新生刚开学就申请实习。据智联招聘发布的《2024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显示,78.4%的应届生有过至少一段实习经历,高于前一年的72.5%。而在2023年,中国青年网校园通讯社对14578名大学生的调查结果显示:在有实习经历的学生中,近七成从大一就开始实习。
实习,原本是毕业前从校园到社会的助跑。如今,这条起跑线正不断被前置。
匆忙到来的年轻面孔同样给职场带来震荡。上班第一天,卢亚齐在食堂被前辈搭话,“大几的?看着小。”自报家门后,对面愕然:“你怎么想的啊,大一就跑来实习?”
她想起自己在找实习时,曾无数次面临同样的追问。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上了一学期课,感觉没从学校里学到什么东西,想来看看真实的工作环境,看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专业。”
卢亚齐没说出口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早就知道大一实习和大二大三区别不大。此前,她从学长学姐那了解到,第一段实习无论什么时候去,都基本要从最基础的活做起,而等毕业找工作时,招聘条例又会写明“有经验及成果者优先”。
面对当下大多职场的经验鄙视链,新生代大学生已有自己的应对方法:与其大二三再起步,不如现在开干,到下一段实习,更快接到更有含金量的活。
卢亚齐认为,对于决定以就业为导向的自己来说,早上路、早积累、早试错,就是花费大学四年的性价比之选。
就读于北京某专业类院校的李桐,在大一期间便马不停蹄地刷了5段文化传媒公司的实习经历。如今到大二尾声,这个数字来到了“7”。她并不觉得这夸张。在李桐的所处环境中,不乏有人的实习证明能凑齐两位数。
除去增加择业筹码的考虑外,李桐还被实习单位给出的条件所吸引。她最早进入第一段实习,是大一上学期末的年终。某头部央媒缺人手,在寥寥几行的内推文案里,一句“有机会跟随业内老师参与线下商会”,吸引住她的目光。字里行间,她看到了一张在学校里摸不到的天花板。
近几年,在企业资源密集型城市,各类不同性质的实习岗位缺口变大。在降本增效下,不少单位用实习生填补缺失的劳动力。他们朝在校生抛出诸如“有机会接触一线资源”“表现优异者优先考虑转正”的橄榄枝。这恰好勾走在入学之初就对高校教学失望,渴望积累更多实践经历的大学新生。
“除非你对这个专业没有想法,否则真的很难不心动。”考虑到工作前景,盘点了下手头的内推渠道,李桐找不到自己拒绝投递简历的理由。
在大一上期末将至的两三周时间里,本该出现在学校图书馆里备考的李桐,就这样和上班族一起,出现在通勤路上。地铁站里,她脚步急切,感到和卢亚齐相似的紧张,又有些期待。进入高校后的半年内,她转身步入职场,觉得自己正步入一节“真正的课堂”。
二、消失在高校
想要离开学校的时刻很多,卢亚齐分不清楚自己是从哪次下定了决心。
大一开学后某节课上,卢亚齐发现周围原本各做各事的同学,突然都抬起来了头。摘下蓝牙耳机后,她听见站在讲台上的法制史老师,正饶有兴致地讲自己和门口保安吵架的八卦。
她意识到,话头再次无端从课堂上被扯远了。半学期过去,老师的课程进度仍卡在第二章。
高考填报志愿时,卢亚齐选择了逻辑性较强的法学专业。她认为哪怕之后不从事相关工作,本科四年的学习也能帮自己搭建一套缜密的思维。但开学后,她发现老师甚至讲不清一个名词的概念。她开始随身背着蓝牙耳机和平板笔记本,在课堂上倍速刷法考网课。
卢亚齐发现,身边多数同学开始跟自己一样,主动从学校规定的教学秩序中逃离。大家普遍在第一周摸清老师考勤的调性,最后一周听清期末考核的方式。从第二周起,有些面孔就再没有出现在课堂上。
学校里教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她曾在社交媒体上,和其他学校同专业的学生讨论过这个问题。两人在互倒一通苦水过后,卢亚齐听到对方给出的回答,“应付个期末考试还行,要放在法考,一半分数都拿不到。”
同样的问题也在其它专业的学生身上获得应验。2021年,在大一以实习生的身份步入职场后,就读于西北某211院校会计学专业的林开开,很快意识到了高校教学和就业市场间的脱节。
出生于2003年的林开开,在今年6月刚刚本科毕业,在他最近的一段互联网实习中,作为测试工程师的他需要参与机器人流程自动化的脚本编写。但学校里教的仍旧是1991年开发的Visual Basic(VB)语言,过于老旧,不适用当下对实际问题的解决。
在被带教布置任务后,一头雾水的林开开不得不开启漫长而痛苦的自学。他下载安装了公司内部的文件资源,在各环节遇到瓶颈时,又频繁跑去向工程师前辈讨教。“对方花五分钟,能结合实例给你讲完的问题,不会像在学校里勾兑成五十分钟还讲不明白。”在互联网公司的高压环境下,林开开很快掌握了超出多数同专业人的业务储备。
图 | 2024年暑期,林开开在某互联网坐班实习
“行业变化很快,尤其在AI出现之后。”在和正职们的日常交流中,林开开常怀疑,这些新出现的东西,对学校那些教龄高、资历深的老师来说,是不是都没听说过?
高校教学越发与现实脱钩,教材滞后,教师授课模式死板,是许多高校学生的共同感受,也是客观现实。据统计,在上海市2023年39所本科高校使用的26000余本教材中,10年前出版教材占比仍旧超过22%。
学校给不了的,恰好是越发务实的就业市场中最看重的,学生们不得不为自己早做打算。在德国社会学家贝克提出的社会风险理论中,个体通过“自我商品化”的方式应对系统性风险。在求职环境下行的大背景下,“抢跑”的学生们努力积攒实习经历、不断贴近职场的用人需求,将自己的棱角修理工整,打磨成一块能丝滑躺进任何一间写字楼里的田字格。
但对没有院校背景和内推机遇的大一学生而言,找到一份实习工作并不容易。考完四级后,卢亚齐用十分朴素的办法“推销”自己。
她在地图和部门官网上相继查到各级法院的联系方式,鼓起勇气依次打过去。没等对方开口,她便主动自报家门,“您这里还需不需要实习生?什么活都行。”
意料之内,在听到来电是个大一学生后,前几个单位都直接拒绝了。从高级到基层,在卢亚齐打遍重庆主城区的所有人民法院的电话后,她意识到,职场并没有为大一新生敞开大门的打算。
直到最后一通电话,一位中年男人对卢亚齐的想法和勇气产生了兴趣。他一连抛出多个问题,“你怎么大一就想着过来实习了?”“高中是哪里的?”“大一过来,你觉得自己能干什么?”
卢亚齐定了定神,回复对方说,高年级学生去法院做的基础性工作,自己也完全能胜任,且不一定干得没他们好。对面在几秒沉默后,给了卢亚齐人事处的联系方式。
2025年1月9日,卢亚齐和实习单位签署了合约。她记得四个月前的开学日,自己坐在操场上听学校书记的开学讲话。那个衬衫笔挺、头焗得锃亮的中年男人手握发言稿站在台上,对台下八千多名新生掷出很多句子。这些句子通常以“要”开头,搭配“重大问题”“创新硬实力”“重大战略”等词汇。
坐在台下的卢亚齐记了几页纸,也不懂这些“要与要”和18岁的她之间有什么直接联系。她抬起头,视线一路飞跃,看见发言人身后,一排梧桐树正蓬勃地向上生长。
离慷慨激昂的开学讲话没有过去多远,这位大一新生从学校里“消失”了。
三、两套体系
漫步在傍晚学校的操场中,临近毕业的林开开有些恍惚。他不为自己早早走出校门的选择感到后悔。自2024年9月参加校招时,林开开很快觉察,大一实习对自己而言是正确的选择。
四段垂直性的专业实习,帮他堆出了区别于旁人的经验壁垒。在大四一年里,林开开前后投递了近三百多份简历,频繁接到来自人事部门面试考核的邀约,最终在多份offer中,他签约广州某家电行业中的龙头企业。
回想自己经历过的面试,他最深刻的感受是,HR始终紧抓自己的实习经历不放,“你在做测试工程师时,涉及到了哪些会计准则的测试校验点?”“展开一下你过往实习的主要工作内容,再给我一个我们招你的理由。”林开开发现,在回应这些提问时,因为自己的确有很多亲手完成的案例,他始终能够保持冷静,有底气挺起胸膛。
图 | 林开开实习期间负责的数智化后台
林开开对自己相对顺利的校招经历进行复盘,除了“男生”“学历过关”“实习经验丰富”这些因素外,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原因:他总能和面试官聊得很好,每到面试的后半段,对方不再采用压力面,语气也变得温和愉快了起来。
学会一套让对方感到舒服的人际沟通方式,这是提早进入职场的他习得的另一项技能点。
长期游走于人情场和企业微信中,林开开早早学会将“都听您的”“马上跟进”这些话挂在嘴边。不管对方年纪大小,一律称为“老师”或是“哥姐”,在他看来,这些东西学校从来不教,却是门真正的必修课。
而那些仍在校园里的大一实习生,还在两套全然不同的价值体系间左右摇摆:是先成为一个领导眼里“好用的人”,还是先成为一个老师口中“有用的人”?
入职第二天,卢亚齐被带教法官布置撰写一个简单案子的判决书稿。没学过框架规范的她,像是小孩模仿家长做饭,在依次倒入文件包里的素材后,一顿胡搅,熬成一锅粥。交上去后,她心里不停犯怵。
好在,卢亚齐发现带教法官本身也没抱多大期待,“他一下就知道我什么程度了,于是干脆给我一个写好的模板,让我直接把其他案子里的人名地名、身份证号这些信息替换掉。”
此后,卢亚齐很少再接触到专业指派性的工作,主要的任务变成了整理卷宗。这是一套流水线式、全然接触不到“人”的操作:将案件依照固定顺序整理分类,再200页作一子集进行编码。
由于卷宗要用棉线进行装订,于是,卢亚齐发现拆每份文书上的钉子成为自己这项任务中,最大的工作量。
图 | 卢亚齐坐班时一下午拆过的钉子
攥住起钉器的握柄,刀口贴着金属钉帽根部“咔”地楔入纸缝,手腕向上一顶,一颗钉针就从纸张里弹了出来。一个下午里,卢亚齐戴着耳机,手头不停歇地重复这套动作。拆过上百份文书的钉子后,她甚至不用低头看,就能凭手感找准位置。
将第三份200页的卷宗装订成册后,身型瘦小的卢亚齐坐在工位上,发现自己被垒起的纸堆埋没了。她意识到这一场景正是她在这里多数时刻的缩影:带教们为了追赶自己的工作,始终无暇顾及她。年轻的自己只能被重复、边缘和琐碎的工作埋没,是未被真正接纳的局外人,从没被真正“看见”过。
实习几周后,原先为了记录庭审判决的笔记本上没有写过几页,但先前她在学校里产生的疑虑,却被一遍遍地描黑加粗——自己到底是不是选错了专业?
图 | 卢亚齐负责整理出来的部分卷宗
步入职场后,学生们被编入工作的制度化体系中,更早接触到何为“好用”的定义。看清现实的同时,也更早丧失了对未来的想象。
早早进入职场的大学生,也会更早对职业现状失望。这一事实在卢亚齐领导口中得到印证。谈到过往接收的实习生,他说:“你们这些大学生,来实习之后,就没见过有一个真正回来的。”
一出中学,就入社会。跳过大学教育的大一实习生们很快发现,过早变得“有用”的背面,是自己会在加速的催熟中走向异化。哈佛大学前院长哈瑞·刘易斯在所著的《失去灵魂的卓越》一书中,指出高校本科生的过早职业化可能会削弱通识教育价值,导致“工具理性”压倒“成长理性”。
依托于所在高校丰富的实习资源,在大一的五段实习中,李桐曾跻身某顶流电商直播间,负责写带货手卡。她很快发现流水化作业的工作逻辑里,没有太多专业性可言,“最慢一周就能上手,每天花一个小时,能集中写上30个。”
工作一个多月后,逃离学校的李桐,再次逃离了这段实习。除了虚无感外,她还感到自己无法从这份工作里看见自己。没有人会对她产出的内容做出反馈。赶上工作量大时,带教让她先用AI生成,再自己上手改。后来一度连她自己也不在乎这些文字了,“烂也无所谓,有就行了”。
但数月过后,在大二学年的某节新闻写作课上,李桐却找回了在工作中丢失的感觉。
她不会忘记那堂课。教室被阳光烫得亮堂堂的,自己提交的一篇报道作业被老师标为范例,“一看就是平时爱观察细节、高中语文学得很好的同学,还保持着对生活的感知。”
坐在教室里的李桐鼻头发酸,有想哭的冲动。她感到自己那些埋在段落里的字句,她的细腻和敏感,都被老师“看见”。她突然想起自己选择这门学科的初心,是为了能让自己终身受用,而非变得“有用”。
在这条不断变得更加“好用”的路上,林开开也曾感到割裂。一度,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享受“无目的的学习”,花50分钟时间,沉心钻入一节“看似没有什么直接帮助”的大学课堂。这是否有违作为一名学生的本职身份?他不知道。
但与此同时,他也无法想象,要是提交了一份写满了过家家式本科校园经历的履历,自己能否获得那家龙头企业的邀约?在一场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面试里,HR又会和他聊些什么?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故研究室,作者:白欣玥,编辑:罗方丹